盛夏的傍晚,梧桐葉濾下的日光還熱得人脊背發(fā)癢。放學(xué)鈴聲一響,大家像賽跑一樣擠出教室,有的去食堂吃飯,有的去籃球場霸位置,有的去宿舍沖涼,有的則趕著回家。
陸曉瀚抱著球沖向籃球場,還沒站定,突然發(fā)現(xiàn)旁邊還有幾個人幾乎同時到達場地,他定睛一瞧,冤家路窄,這不是那王飛飛嗎?
王飛飛仗著自己的爺爺是局長,為所欲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霸占路基將豪宅別墅伸出公共路面三丈遠,又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次錦城發(fā)改委頒布培優(yōu)文件其實就是為了滿足他家姐的培優(yōu)需求。他號稱,能搭上他家姐順風車的都是祖墳青煙冒了。如此張揚霸道,不藏著掖著,都是勢力非凡超群之人,惹不起。
陸曉瀚怎么惹上他了呢?這事兒說來話長。陸曉瀚因為看上去身板還算結(jié)實,在課室里不學(xué)習也不吵鬧,就被班主任“委以重任”,封了個“清潔大師”的虛銜。這頭銜聽起來像模像樣,實則就是午餐后,和另一個同樣“榮幸”的同學(xué)一起將垃圾桶抬到校園角落的垃圾回收站。垃圾桶里泡面的湯湯水水、零食袋、鉛筆屑廢紙、飲料盒等,各色各樣,有時候太滿就會在樓梯間潑灑出來。
命運的吊詭就出現(xiàn)在一個樓梯的轉(zhuǎn)角。那天陸曉瀚腳下一滑,桶身一晃,泡面桶里的湯水,不偏不倚,精準地潑濺在王飛飛那只奢侈品牌的運動鞋上。黃褐色的油污,在白色鞋面上格外顯眼,油膩黏糊。
陸曉瀚當時就道歉了。一雙鞋子,對王飛飛而言,也算不了什么。但這人骨子里流淌的霸道和以踐踏他人為樂的本性,早已根深蒂固。他需要的不是一個道歉,而是一個可以名正言順、變本加厲施展“馴服法”的借口。在強者那扭曲的邏輯里,別人的無心之失,都是天大的冒犯。被“弄臟”了鞋子,這簡直是對他特權(quán)地位的羞辱。這種羞辱感,必須用百倍來償還,才能穩(wěn)固他不可撼動的“秩序”。
陸曉瀚一見這“瘟神”來了,準備棄場,免得跟他打照面。他抱著球,趕緊返回,往教室方向跑。誰知就在跑的時候,王飛飛的腳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道,猛地絆在了他的腳踝上。
“呃啊!”
陸曉瀚只覺得腳踝一痛,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像個沙包,重重地向前撲倒。那顆籃球脫手而出,滾了幾圈,停在不遠處。
“哎喲!”王飛飛夸張地叫了一聲,他慢悠悠地踱到陸曉瀚旁邊,俯視著他,嘴角咧開一個惡劣的弧度,“陸大少爺,這重心不穩(wěn)哪,不適合打球!”
周圍幾個跟王飛飛混在一起的男生哄笑起來。陸曉瀚撐著地面,試圖爬起來,又跌坐回去。他咬著牙,抬頭怒視著王飛飛:“王飛飛,你故意的?!”
“故意?”王飛飛蹲下身,那張帶著痞氣的臉湊近陸曉瀚,“你有證據(jù)嗎?陸大少爺?!彼室獍选按笊贍敗比齻€字咬得很重,充滿了嘲諷。“再說了,你爸捐了棟樓才把你塞進我們實驗高中,你走路都走不穩(wěn),還想打球?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p>
陸曉瀚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初升高分數(shù)不達標,他老子捐了一棟樓把他塞進來的事也就領(lǐng)導(dǎo)層少數(shù)人知道,王飛飛這家伙居然就這么昭告天下了。周圍同學(xué)的目光豐富多彩,有同情的、有驚訝的、有嘲諷的……像無數(shù)細小的芒刺。陸曉瀚只能硬著頭皮,忍痛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教學(xué)樓走。
王飛飛見一拳打在團棉花里,心有不甘,手朝著陸曉瀚的方向一指,他那幾個狐朋狗友就立刻跟了上去。
就在陸曉瀚拐過一個墻角,準備走向通往教學(xué)樓的樓梯時,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整個人硬生生地推進了教學(xué)樓隔空層的器材室里。
“砰!”
鐵門在他身后猛地關(guān)上。器材室窗欄外透出一些帶著灰塵的光線,斜射進來,勾勒出里面雜亂的輪廓:堆疊的體操墊、散落的跳高桿、籃球架、呼啦圈等。
陸曉瀚被拽得踉蹌幾步,差點摔倒。等他勉強站穩(wěn),才看清了眼前的陣仗。
王飛飛站在最前面,雙臂抱在胸前,臉上掛著貓戲老鼠般的笑容。他身后,站著三個高矮不一的男生,滿臉不友善。
“陸大少爺,”王飛飛慢悠悠地開口,“走得這么急干什么?摔得不輕吧?我看著都疼。”
“王飛飛,你想干什么?”陸曉瀚心里發(fā)怵,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但努力維持表面的鎮(zhèn)定。
“想干什么?”王飛飛挑了挑眉,往前逼近一步,他身后的幾個男生也跟著往前壓了一步?!案懔牧陌?,大少爺。”他伸出手,拍了拍陸曉瀚的臉頰,力道不重,但侮辱性極強。“聊聊你那個有錢的老爸,聊聊他捐的那棟樓,聊聊你是怎么像個廢物一樣,混進這個學(xué)校的?!?/p>
“你!”陸曉瀚因氣憤,雙眼瞪得通紅,“你嘴巴放干凈點!”
“干凈?”王飛飛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他身后的幾個跟班也配合著發(fā)出哄笑。王飛飛笑夠了,毫無預(yù)兆地抬起腳,狠狠踹在陸曉瀚的膝蓋側(cè)面!
“呃!”
劇痛襲來,陸曉瀚悶哼一聲,坐在水泥地上。
“干凈?”王飛飛的聲音帶著一種暴戾的亢奮,“老子現(xiàn)在心情不好,看到你就他媽不爽!真是晦氣,哪兒哪兒都能看到你這熊樣!”他一邊罵著,一邊又抬腳,這次是朝著陸曉瀚的腰側(cè)踢過去。
陸曉瀚抬起手臂格擋了一下,手臂疼到麻木。
“敢擋?!給我按住他!”王飛飛下令。
其他三人立刻上前,箍住陸曉瀚的上半身,將他的肩膀和雙手都按到無法活動。陸曉瀚掙扎著,勉強只能扭動幾下,卻無法以一敵三。
王飛飛慢條斯理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欣賞著他狼狽的姿態(tài)。隨后,對那三個人說道:“這種貨色,雖然打殘了也他媽活該,但,咱甭給自個兒找麻煩,都看著點打!”
陸曉瀚神經(jīng)一緊,他知道自己今天注定要在這里遭受一頓皮肉刑罰和精神侮辱,內(nèi)心猛地冷了下去,就在他幾乎無法呼吸時——
“哐當!”
一聲巨響,如同平地驚雷,炸開在器材室昏暗的空氣里!
整扇門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朝內(nèi)踹開,狠狠地撞在旁邊的墻壁上,發(fā)出巨大的轟響。逆著光,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像一尊驟然降臨的戰(zhàn)神。光線勾勒出他筆直的輪廓,額前細碎的頭發(fā)在氣流中微微拂動。
是林繁!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眼睛掃過器材室內(nèi)混亂的場景——被死死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陸曉瀚,站在一旁發(fā)號施令的王飛飛,以及那幾個滿臉驚愕的跟班。按住陸曉瀚的幾個男生下意識地松開了手,臉上寫滿了錯愕,顯然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林繁?你他媽找死?!”王飛飛反應(yīng)過來,劈頭就罵。
林繁沒有回答,他邁步走了進來,動作平穩(wěn),一步一步落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他的目標明確無比,就是那幾個還圍在陸曉瀚身邊的男生。
“操!裝什么逼?!”一個離門最近的跟班先反應(yīng)過來,大概覺得林繁只有一人,不足為懼,罵罵咧咧地就揮拳而向。
就在拳頭即將砸到林繁臉上的瞬間,林繁的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和速度向側(cè)面微微一閃,恰到好處地避開了這兇猛的一擊。與此同時,林繁的右手閃電般探出,精準無比地掣住了對方的手腕。
“啊——!”
猝不及防地攻擊,讓那跟班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
這個常年考第一、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竟有這本事?!王飛飛驚呆了,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待反應(yīng)過來,他立刻目露兇光,喊道:“媽的!愣著干什么?給我上!廢了他!”他指著林繁,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跟班們被王飛飛的怒吼驚醒,互相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狠厲和兇光。他們仗著人多,再次鼓舞士氣,怪叫著從三個方向朝林繁撲了過去!
林繁眼神一凝,身體瞬間繃緊,擺開防御的架勢,準備迎接這狂風暴雨般的圍攻——
“王飛飛!你們找死?!”
一聲暴烈狂野的怒吼,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猛地從門口轟了進來!
一個身影帶著一股狂暴的勁風,像一頭斗牛,撞開了其中一個跟班,硬生生沖進了這混亂的戰(zhàn)場。
陸曉瀚一看——葉茂!
他顯然來得極其倉促,連書包都只斜挎在一邊肩上,隨著他的動作劇烈地甩動。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點桀驁不馴的臉上,此刻一雙眼睛燃燒著熊熊怒火,死死地鎖定了王飛飛一行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高高掄起一把不知道從哪里順手抄來的長柄硬毛掃把,那掃把的柄是結(jié)實的木棍,頂端的硬毛沾滿了灰塵和污垢,此刻被他像掄戰(zhàn)斧一樣掄在頭頂。
王飛飛臉上的狂怒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錯愕和驚駭。他完全懵了,大腦一片空白。林繁出現(xiàn)已經(jīng)夠離譜了,這怎么又來了一個葉茂?
說時遲那時快,林繁一個箭步走向王飛飛,手肘扼住他的脖子,來了一招鎖喉功(當然沒下死手)。葉茂迅速跟上,用那掃把來了一個掃堂腿,嚇得那幾人紛紛后退,接著伸手一擋,將王飛飛擋在一個角落里。兩人這一招配合得天衣無縫,擒賊先擒王。
那掃把一片骯臟的硬毛和粗壯的木棍,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垃圾的氣味,讓王飛飛實在難頂,再加上葉茂林繁的雙重掣肘,讓他受到了極大的精神侮辱。情勢逆轉(zhuǎn),王飛飛難以接受,瘋了一樣大喊:“別管我!給老子上!快?。?!”
幾個跟班面面相覷,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
只見林繁的力道稍微加重了些,王飛飛立刻發(fā)出難受的喘息,“嘶——呃?!?/p>
“不想死就讓他們滾!”林繁語氣平靜,冷冷地說出了一句。
王飛飛突然屁股用力一頂,將自己和林繁拉開距離,反手一揮,給林繁臉上來了一拳,對著那個跟班怒吼,“上!干死他們!”
幾人見狀,重燃斗志,跑過來對付林繁和葉茂。
陸曉瀚也掙扎著爬了起來,眼中的恐懼已經(jīng)被一種豁出去的狠勁取代。他隨手抄起旁邊一個體操課上用小跨欄,朝著離他最近的跟班就砸了過去:“去你媽的!”
小小的器材室徹底變成了混亂的打斗場。
3V4的斗爭。拳腳到肉的悶響、憤怒的吼叫、吃痛的慘叫、雜物被打翻的稀里嘩啦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最終,大家都掛了彩,林繁額角有一道擦破的淺淺血痕,嘴角也因王飛飛那一拳有點烏青,葉茂嘴角有血跡,陸曉瀚腳踝吃痛,顴骨還腫了。
但更嚴重的是王飛飛和那幾個跟班,他們橫七豎八地躺著、蜷縮著,呻吟聲、痛呼聲不絕于耳,徹底失去了戰(zhàn)斗力。
夕陽最后的光線透過高窗,斜斜地照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狂舞的塵埃,也照亮了這三掛了彩的少年。葉茂舔了舔嘴角的血,側(cè)過頭,目光復(fù)雜地看向旁邊同樣狼狽的林繁;林繁也恰好微微側(cè)過臉,兩人的視線在昏黃的光線中相遇。這一次,沒有敵視,沒有挑釁,只有一種共同經(jīng)歷過同仇敵愾后的疲憊和平靜。
就在這時——
“哐當!哐當!”
器材室外,傳來一陣急促而規(guī)律的奔跑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金屬碰撞的脆響,像是有大隊人馬正在快速接近。
有人來了!
器材室里殘存的最后一絲戰(zhàn)意瞬間消散。葉茂、林繁、陸曉瀚三人臉色同時一變。躺在地上的王飛飛等人也停止了呻吟,臉上露出恐慌的神色。
“操……”葉茂低聲罵了一句,下意識地看向林繁。
林繁瞬間做出了反應(yīng),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還靠墻喘氣的陸曉瀚的胳膊,另一只手用力推了葉茂后背一把,聲音急促而低沉:“走!后窗!”
他目光銳利地掃向器材室最里面,那里堆著高高的舊墊子,墊子上方,是一扇勉強能容一人鉆過的排氣窗,排氣扇已經(jīng)搖搖欲墜。
沒有猶豫的時間,他們?nèi)肆⒖绦袆印?/p>
“嘎吱——”
排氣扇被硬生生地用肩膀頂開了?!翱?!”林繁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了出去,回頭低喝,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葉茂在下面用力一托陸曉瀚的腿:“上!”
陸曉瀚忍著腳踝的劇痛,咬著牙,在林繁的拉扯和葉茂的托舉下,手腳并用地攀上墊子堆,窗口于他有點小,他屁股卡在那里,進退不得。
王飛飛他們見狀,恨不得拉著他們一起墊背,立刻高聲大喊起來:“快!有人爬窗啦!快來人??!”
陸曉瀚額頭已經(jīng)密密麻麻滲出了汗。林繁用力在外頭拉,葉茂在里面推,“砰”的一下,終于出去了。
緊接著是葉茂,他動作矯健,抓住林繁伸下的手,借力一蹬,也利落地翻了出去。
就在他們?nèi)松碛跋г诖翱诘南乱幻?,教?dǎo)主任領(lǐng)著學(xué)生會助理們出現(xiàn)在門口。
燈,開了。
“無法無天!簡直是無法無天!”看著里面一片狼藉,教導(dǎo)主任氣得渾身發(fā)抖,咆哮聲在器材勢里回蕩,“你們幾個!全都給我起來!去教導(dǎo)處!”
而窗外,夕陽已沉下大半,只在天際留下一抹黯淡的紫紅。葉茂、林繁、陸曉瀚三人,拖著滿身的疲憊,沉默地、踉蹌地逃離了這片戰(zhàn)斗的廢墟,迅速消失在實驗高中放學(xué)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