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夏天，是糊在皮膚上的一層黏膩水汽。
開學(xué)第一天，空氣沉重得像是吸飽了墨汁的舊棉絮，沉甸甸地墜在每一口呼吸里。老舊的教學(xué)樓走廊彌漫著紙張、粉筆灰和潮濕的霉味，混合著新生老生們身上蒸騰出來的燥熱汗水，攪和成一種沉悶又躁動的獨特氣味。天花板上的舊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zhuǎn)著，徒勞地攪動著凝滯的空氣，扇葉切割氣流，發(fā)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的低鳴。
我抱著一摞嶄新的練習(xí)冊，額角黏著幾綹被汗?jié)裢傅膭⒑?，重量墜得手臂有些發(fā)酸。剛從倉庫出來，鼻尖還殘留著新書紙頁特有的氣味，淡淡的草木香和印墨味。
迎面走來幾個打鬧的高一男生，走廊陡然狹窄起來。我下意識往墻邊靠了靠，盡量偏過頭避開他們呼嘯而過的肘彎。動作幅度大了一點，厚厚一摞練習(xí)冊的頂端晃了晃，搖搖欲墜。我吸了口氣，手忙腳亂地想把它們重新穩(wěn)住，身體不由得也跟著朝側(cè)面猛一個趔趄——
就在重心徹底失衡前，我重重撞在了從拐角陰影里悄無聲息轉(zhuǎn)出來的一個人影身上。
沉悶的撞擊感。
手臂猛地一震，失去了所有控制權(quán)。那摞命運多舞的練習(xí)冊終于嘩啦一聲，叛逃似地從我懷里傾瀉而下，白花花的紙張散落一地。與此同時，伴隨著更清脆的“啪嗒”一聲，被我撞到那人手上拿著的一本深藍色硬皮筆記本，也脫手飛出，重重砸落在水磨石地上，攤開了封面。
“對、對不起！”我?guī)缀跏菑楅_的，顧不上查看自己，慌忙抬頭道歉。撞上的力度不小，肩膀隱隱作痛。
被我撞到的是一個男生。很瘦，瘦削的肩胛骨似乎能輕易透過薄薄的白色棉T恤勾勒出清晰的形狀。校服上衣還沒有發(fā)下來，那件洗得有些發(fā)舊的白T恤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襯得身形越發(fā)單薄。皮膚是一種缺乏血色的冷白，不像是常見的少年被太陽曬出的那種小麥色或者健康的紅暈，更像是久病初愈，又或是長久地避開了陽光的照拂。
走廊昏黃的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投下一小片鴉羽般的深色陰影，長而密的睫毛幾乎蓋住了他的眼神。他似乎剛從教室方向出來，此刻因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微微佝僂著身子，一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胸口的位置。
我的心跳還沒平復(fù)，帶著莽撞后的窘迫，目光飛快地掃過他按著胸口的手，又落在地上的狼藉上?！罢鎸Σ黄?！我不是故意的！都怪那幾個人……” 我急急忙忙蹲下身，七手八腳地開始撿拾散落一地的書本和紙張。紙張四散，練習(xí)冊橫七豎八地攤著，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可憐地攤開著，幾頁紙張皺了起來。
“沒事?！彼_口了。聲音很低，像羽毛擦過蒙塵的琴弦，帶著一絲清冷疏離的質(zhì)感，聽不出多少情緒，只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平靜。
他也跟著彎腰，動作卻不像我這樣急躁。他伸向那本屬于自己的筆記本。蒼白而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清晰可見，比他的臉色看上去更缺少血色。
風(fēng)，就在他指尖堪堪要觸碰到筆記本硬殼封面的前一秒，不知從哪個縫隙里偷偷溜了進來。它像個無聊又促狹的小賊，繞著散落的紙張打了個小小的旋渦。嘩啦一聲輕響，一股氣流精準地，將筆記本攤開的那一頁薄薄的紙——那張夾在本子里、看上去像是隨手夾入的散頁——掀了起來，打著轉(zhuǎn)兒飄出半米遠，正好落在我眼前。
我的動作不由一滯。
目光像是被無形的手牽引著，不由自主地落定在那頁飄落的紙上。那絕非尋常的筆記或涂鴉。線條是用深藍色的簽字筆勾勒而成，極其簡潔，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頭微凜的精確感。那分明勾勒著一顆心臟的輪廓——左心房、右心室、主動脈弓、肺動脈……結(jié)構(gòu)清晰得過分。并非藝術(shù)化的唯美描繪，它像一張從冰冷解剖圖冊上直接撕下來的草圖。
冰冷、理智、一絲不茍。心臟上方，潦草涂寫著幾個數(shù)字，像是隨手記錄的密碼： “04:15”，“09:30”，“14:10”。而在那簡筆心臟圖形的邊緣，靠近左下角靠近心房的位置，用更細更輕的筆觸，潦草地畫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叉。那個叉，像一道裂痕，微不足道，卻固執(zhí)地釘在那里。
時間仿佛被走廊里黏稠的暑氣凝結(jié)了半秒。我忘了去撿就在手邊的練習(xí)冊，也忘了立刻道歉，視線像是被那張紙片牢牢釘在了那冰冷的十字標記上。
一只過分蒼白的手伸了過來。指節(jié)修長，指甲修剪得極短且干凈。那手的速度快得有些驚人，一把抄起了那張散落的紙。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迅捷，甚至有些……慌亂？
紙張在那一瞬間被緊緊攥起，深藍色的筆跡和那個小小的、觸目驚心的叉，在他的指縫中扭曲變形。
我?guī)缀跏欠瓷湫缘靥痤^，目光撞向他。他正盯著那張攥成一小團的紙，下頜的線條繃得很緊，薄唇抿成一條毫無波動的直線。似乎察覺到了我探詢的視線，他那雙一直低垂著的眼睫終于抬起，目光落在我臉上。
那一刻，走廊里昏黃的吊燈光線仿佛都失去了溫度。他的眼睛是極深的黑色，像沉在井底的兩顆墨色寒星，深不見底。那雙眼中，此刻彌漫開一種東西——不是憤怒，不是責(zé)怪，而更像是一種被意外猝不及防地拽到聚光燈下的倉惶。瞳孔深處清晰地掠過一絲壓抑不住的驚慌，如同平靜無波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瞬間漾開的漣漪卻又被他強硬地、近乎本能地想按回深處。
那驚慌雖然極短暫，只是一閃而逝，卻像冰冷的針尖，極其短暫地扎了我一下。
“……這是……什么??？” 疑問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那圖形太過冰冷專業(yè)，那些數(shù)字太過奇怪，還有他此刻的反應(yīng)……太過不對勁。我的好奇心像被撥動開關(guān)的貓咪，按捺不住地冒出頭。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沒有回答。攥著紙團的那只手因為用力，蒼白的手背上泛出幾點更深的青白色。另一只空閑的手伸過來，幫忙扶起我腳邊幾本歪倒的練習(xí)冊。他的動作很輕，但手臂細微的顫抖卻透過練習(xí)冊傳遞了過來。
“……畫廢了的草稿而已。”他終于開口，聲音比之前更低，像浸透了走廊里的潮濕霉氣，有一種被什么東西蒙住的沉鈍感。沒有看我的眼睛，只是盯著手里的練習(xí)冊封面，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極吸引人的花紋。
他把扶好的練習(xí)冊遞給我，指尖冰涼，短暫地觸碰到了我的手腕皮膚，那涼意激得我?guī)缀跻s手。
接回練習(xí)冊時，我的目光仍舊焦著在他身上。他彎腰去撿他那本深藍色的硬皮筆記本，動作幅度不大，呼吸聲卻清晰地變得急促起來，薄薄一層汗水細密地從他光潔的額角沁出，匯聚成微小的一滴，掛在他的鬢角邊緣，像一顆冷膩的露珠。
“那個……”我看著他額角的汗，試探性地再次開口，“需要幫忙拿過去嗎？或者你要不要去醫(yī)務(wù)室？你看起來……不太舒服？”
他撿起筆記本，沒有看我遞回的書本，也沒有看我，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一下頭。他把筆記本牢牢按在胸口抱著的位置，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更加蒼白。隨即，他像是要逃離什么令人窒息的東西一般，快速地朝我身后的方向，也就是高一樓層深處走去。步子邁得不大，卻透著一種急切，背影顯得有些倉促。
“……體質(zhì)差而已?！?他的聲音從前面飄來，穿過走廊里嗡嗡作響的風(fēng)扇噪音和學(xué)生們的喧嘩，顯得異常飄渺，“別問了?！?/p>
三個字，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奇異的終結(jié)感。別問了。像是在解釋他的虛弱，更像是在警告我的探詢。
腳步聲漸漸遠去，抱著書本的瘦削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處更加濃重的暗影里。
我抱著重新壘好的練習(xí)冊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他碰觸時那股短暫的冰涼。那點寒意如同活的藤蔓，悄悄順著指尖向上爬升，纏繞住我的手心、手腕，最后盤踞在心底某個角落，兀自發(fā)涼。那張被揉皺的、描繪著冰冷心臟輪廓的紙片，和他轉(zhuǎn)身時鬢角那滴冷膩的汗珠，像兩幀突兀的慢鏡頭，不斷地在我腦海里閃爍、倒放。
心臟簡筆畫……奇怪的數(shù)字……標記的叉……額角的冷汗……匆匆的逃離……
那句“體質(zhì)差而已”的說辭，此刻聽起來單薄得像一層脆弱的冰片，輕輕一敲，就能窺見下面涌動的、深不見底的幽潭。
我甩甩頭，試圖驅(qū)散這縷沒來由的古怪心緒，低頭看了一眼手臂上沉甸甸的練習(xí)冊。紙張邊角有些刮蹭的痕跡，沾上了些地板的灰塵。新的學(xué)期，新的開始。我強迫自己邁開腳步，把這短暫卻揮之不去的小插曲暫時埋進這彌漫著汗味與喧囂的走廊深處。我抱著練習(xí)冊，朝高二七班的方向走去。
高二七班。
教室里人聲鼎沸，桌椅碰撞的聲音、剛見面同學(xué)興奮的高聲交談、塑料新書封摩擦的沙沙聲……各種噪音混雜在一起，像煮沸的開水鍋。電風(fēng)扇在頭頂徒勞地搖著頭，扇動的風(fēng)是熱的。
我抱著練習(xí)冊擠進教室后門。陽光從西面的窗戶斜射進來，大片大片金色的光斑跳躍在桌面和地面上，映照出空氣中無數(shù)飛舞的細小塵埃。窗邊是熱源，沒幾個人愿意待。唯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個位子，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
溫硯。
我知道這個名字了。幾分鐘前走廊里那張被揉皺的紙片和汗?jié)竦聂W角帶來的涼意似乎又一次悄然爬上后背。
他獨自坐在那片刺眼光斑的邊緣，低著頭，額前墨色的碎發(fā)垂落下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形狀模糊的陰影。肩背微微弓著，安靜得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像貼墻上的一副舊剪影。他正在將剛才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小心地、平整地放進課桌抽屜深處。那個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和珍視感。
“許漾！這邊！” 前排的王可欣轉(zhuǎn)回頭，圓圓的臉頰上帶著汗意，使勁朝我揮手。她指指講臺，“練習(xí)冊快交給課代表堆前面！”
“來啦！”我應(yīng)了一聲，快步穿過走道，把練習(xí)冊放到講臺旁已經(jīng)堆得很高的書堆里。眼睛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向最后一排掃去。
溫硯已經(jīng)收好了筆記本。他沒有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興奮地翻看新教材或者交頭接耳。他只是微微側(cè)著頭，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被太陽曬得發(fā)蔫的、垂著葉子的老梧桐樹冠，幾只麻雀在枝杈間蹦跶。他側(cè)臉的線條清晰而冷峻，鼻梁挺拔，下頜的弧度收束出一個略顯倔強的線條。他的左手垂在課桌下，身體被課桌和陽光切割，一半落在光斑里，一半沉在陰影中。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搭在膝蓋上，指尖無意識地、小幅度地摩挲著胸口正下方的位置。那個動作很輕，帶著某種習(xí)慣性的、難以言說的意味。
一個念頭倏地冒出來：那幅草圖……上面那個小小的叉……位置似乎就在……他此刻無意識摩挲的地方？
一股寒意猛地竄過脊椎。我?guī)缀跏橇⒖虖娖茸约菏栈匾暰€。心臟在胸腔里毫無規(guī)律地鼓噪了幾下。這個新同桌……太奇怪了。
班主任趙老師踏著上課鈴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進來，打斷了教室里亂糟糟的聲浪。他是個教物理的瘦高中年男人，講話總是帶著一股獨特的洪亮節(jié)奏感。
“安靜！安靜！”趙老師拍了拍講桌，拿起粉筆，“開學(xué)第一天，照例先調(diào)個位子！老規(guī)矩，按上學(xué)期期末成績排名自己挑，念到名字上來簽字！”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目光或期待或緊張地投向講臺。成績好的同學(xué)面露得色，不太理想的則暗暗祈禱有個好位子。
趙老師開始念名字，一個接一個，上去簽字，挑選心儀的座位。王可欣選了我斜前方，得意地回頭對我擠眼睛。輪到我了，排名中游，我松了口氣，飛快地在表格上簽下“許漾”，果斷走向中間那組第四排靠過道的位子。這個位置視野好，老師提問不容易被抓，又不至于離講臺太近。剛坐下，前座立刻轉(zhuǎn)過身，是圓臉、愛嘰嘰喳喳的何薇，沖我興奮地笑：“許漾！咱倆靠得近啦！”
我回她一個笑，同時，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飄向了教室后方的角落。
名字一個接一個被念響。
“……張哲?！?/p>
“……李想?！?/p>
“溫硯?！?/p>
終于念到了那個名字。
他像被驚醒般抬起頭，眼底還殘留著一絲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漠然。他站起身，動作并不快，甚至給人一種錯覺，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坐在哪里。他從后排不緊不慢地走上前，瘦削的身影在喧鬧的教室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停在我旁邊。
“麻煩讓一下?！甭曇暨€是不高，聽不出情緒。
我身體下意識地向里靠了靠。我的課桌是雙人桌，旁邊空著的位置。
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動作依舊很輕。一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氣味飄入鼻端。那不是汗味，也不是任何洗浴用品的香氣。那是一種……苦澀的、干燥的藥味，像某種中藥切片放在柜子里久了飄散出的微塵，若有若無地彌漫開。
他坐下后，只是沉默地整理新到手的課本。側(cè)臉的線條繃著。他沒有看我，也沒有要和這位新同桌建立任何溝通的意圖。仿佛只是找到了一個空座位。
我和何薇的聊天還在繼續(xù)，但不知怎的，音量不由自主地就放低了下去。我似乎能聽到隔壁座傳來的、那幾乎被教室噪音淹沒掉的細微喘息聲，還有指尖劃過課本封皮時發(fā)出的、極輕的沙沙聲。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指關(guān)節(jié)清晰得有些嶙峋，冷白的皮膚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紋路。他的右手垂在身側(cè)，離我很近，手指有細微的蜷曲和松懈，像是在無聲地對抗著某種深藏在體內(nèi)的不適。
他放在桌肚邊緣的左手邊角，露出了一點點深藍色硬皮筆記本的封面。還有一小截銀灰色的塑料細帶——是那種便攜藥盒提手上的一部分，此刻塞在他校服口袋里，只倔強地漏出一個小尾巴。
放學(xué)鈴聲尖銳地響起。
教室里瞬間炸開鍋，桌椅板凳拖動的刺耳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學(xué)生們拎起書包，像掙脫牢籠的小獸，迫不及待地沖向后門。
“許漾！走啦走啦！” 何薇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再晚食堂好菜都被搶光了！” 王可欣也從前排探過頭：“快！肉餅蒸蛋！”
“就來！”我應(yīng)著，低頭飛快地把桌面胡亂攤開的幾本書塞進有些發(fā)舊的帆布書包里。新課本棱角分明，塞的時候書包撐得鼓鼓囊囊。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心里那點因為調(diào)位帶來的微妙膈應(yīng)感也隨之被壓了下去。
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旁邊座位的溫硯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他的動作很安靜，像拂過水面的飛鳥，沒有一絲多余的聲響。此時，他正拉開椅子準備起身。動作依舊不疾不徐，似乎周遭的混亂紛嚷都與他無關(guān)。
“哎，溫硯！” 同桌的開場白無論如何該有一個吧？我努力扯出一個自認為友好又不過分熱絡(luò)的笑容，“以后就……” “同桌” 兩個字還沒出口，他像是根本沒聽到，又或者有意忽略了我開口的聲音和伸出去的手勢。他甚至沒有停頓半秒去看我的表情，身體已經(jīng)直接轉(zhuǎn)向外側(cè)過道，留給我一個迅速離去的、瘦削單薄的背影。幾縷柔軟的墨發(fā)隨著他的動作在纖白的后頸上拂過。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懸在半空的手有些尷尬地縮回，無意識地握了握拳?？諝饫镏粴埩糁砩夏枪傻摹]之不去的苦澀藥味。
“嘁，” 何薇也看到了這一幕，撇嘴道，“什么態(tài)度嘛？真當(dāng)自己是校草了？”語氣里是明顯的不滿。
“行啦，少說兩句，” 王可欣比較圓滑，拉著何薇的胳膊往外走，“餓死了餓死了，聽說今天排骨冬瓜湯還不錯！”
我落在她們后面，走出教室。夕陽的光比午時更灼熱了些，斜斜地映在走廊光潔的水磨石地上，反射出令人炫目的金色光斑。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望出去，操場像是被烤蔫的綠毯，一個籃球孤獨地被遺忘在樹蔭下。
人流密集地向樓梯口涌動。溫硯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棉T恤的背影，正在前方不遠處的樓梯拐角一閃而逝，像一滴水珠無聲地融入了喧鬧的人海。他側(cè)身讓開一個拎著大水壺的高個子男生時，身體不自覺地晃了晃，右臂極其迅速地從身側(cè)抬起，扶了一下墻壁。那動作快如閃電，更像是一種出于疼痛或不適的本能反應(yīng)，支撐了一下。只是一瞬，他便恢復(fù)了慣常的姿勢，消失在轉(zhuǎn)角下方。
看著那消失的樓梯口，心底那點被刻意壓下去的、冰涼的疑惑又無聲地浮了上來，帶著那個標記在冰冷心臟輪廓上的刺目的小叉圖案。一個奇怪的詞突然滑入腦海：
未卜先知。
我知道這念頭荒謬得毫無道理，卻像一顆被突然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斷擴散的漣漪。十七歲的人生里遇到的第一個謎題，偏偏是那位新同桌——溫硯。那疏離的、包裹著某種沉重秘密的氣息，濃得幾乎化不開，悄然纏繞上來。
可誰也不知道，他會成為我人生中的意難平 一個脆弱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