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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櫻影情途 sf天下第一 170980 字 2025-07-25 14:2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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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彌漫著一種混雜的氣息——未干的清潔水揮發(fā)后的刺鼻余韻,新書紙張?zhí)赜械牟菽厩逑?,汗腺尚未從夏末余威中解放的少年們蒸騰出的荷爾蒙,還有粉筆灰被風一吹,細碎地沉浮在光影中的微塵。頭頂那幾架老式吊扇正以令人擔憂的速度旋轉(zhuǎn)著,嘎吱作響,竭力攪動著這鍋粘稠的空氣,卻只送出些溫吞無力、聊勝于無的暖風。

溫硯總是比我更早抵達這片喧囂前奏。

當我嘴里叼著來不及吃完的半塊面包,踩著預備鈴那尖銳的尾音沖進高二七班的后門時,總能在靠窗那個光線被窗框切割得有些疏離的位子上,瞥見他已安然落座的側(cè)影。他并不顯得精神抖擻,相反,總是以一種微微含胸、肩背略弓的姿態(tài)伏在桌面上,像一株在清晨薄霧中低垂的植物。額前柔軟如墨色鴉羽的碎發(fā)垂落下來,恰到好處地在過分冷白的臉頰上籠出一小片模糊的陰翳,遮住了大半神情。那身簇新的藍白色校服外套,穿在他清瘦如竹的身形上并不顯得挺拔利落,反而透出一種空曠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領口——無論周遭如何暑氣蒸騰,那顆最頂端的紐扣永遠被一絲不茍地扣緊,嚴絲合縫地貼著喉結(jié),勒出一道平直冷硬的線條,仿佛一種不近人情的戒律,固執(zhí)地抵御著外界的侵擾與窺探。

他的沉默并非懶惰的懈怠,更近似一種內(nèi)斂的疲憊,凝固在空氣里,成為我們小小課桌區(qū)間難以打破的堅冰。最初的幾天,屬于同桌的正常溝通嘗試,幾乎都在他那無聲無形的屏障前敗下陣來。

“那個……” 語文課上,老師剛轉(zhuǎn)身寫板書,我鼓起一絲勇氣,手肘有意無意地、極其輕微地向中間區(qū)域移動了一個指節(jié)的距離,壓低聲音問,“昨天的《赤壁賦》老師劃的重點是哪幾句?我筆記本忘帶了。”

聲音很輕,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期待著哪怕最微弱的漣漪。

他握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書寫的沙沙聲中斷了半秒。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并未立刻聚焦在我臉上,而是先落在自己攤開的語文書上,那視線沉靜得如同古井。片刻之后,才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終于偏移視線,落到我的臉上。他薄唇微啟,并未立刻回答,目光卻又順著我的視線方向,落在我空蕩蕩的桌面上,然后看向我攤開的、空白的筆記頁。

“蘇子愀然……” 他的聲音終于響起,并不高,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帶著一種被紙張過濾后的溫沉,“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此非曹孟德之詩乎?…… 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 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 他語速不快,每個字的吐字都清晰沉穩(wěn),像一串沉入水底的珍珠。他沒有看我的眼睛,只是垂著眼簾,目光聚焦在虛無的一點,背誦著那些沉郁蒼涼的句子。

“哦、哦!謝謝!” 我趕緊低頭,依言速記,心頭卻掠過一絲異樣——這聲音里的平靜,似乎沉得過分,反而透出一種強撐的、難以負荷的滯重。

就在我專注抄寫,筆尖劃過紙面的嚓嚓聲響起時,我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動靜。并非來自紙筆,而是來自我的左側(cè)。

溫硯保持著面向前方的姿態(tài),背脊挺直,側(cè)臉輪廓在窗外斜射進來的光線中顯得有些模糊。他垂在書桌之下的左手,自然地搭在自己的大腿外側(cè)。指節(jié)嶙峋,透出一種病態(tài)的冷白。此刻,那手的食指和中指,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幾乎難以察覺的節(jié)奏,非常輕微地、無意識地摩挲著他自己左側(cè)胸口下方,靠近肋骨下緣的位置。

那個位置!那個動作!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我的脊椎。那張驚鴻一瞥、隨后被他倉皇攥成團的心臟簡筆畫,那個潦草而冰冷的、如同判決的小叉標記,如同燒紅的烙鐵,剎那間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那位置,幾乎與此刻他指腹摩挲的地方精準地重疊!

我的筆尖不由自主地一滑,在本子上劃出一道丑陋的長痕。

他似乎被這細微的聲響驚動,指尖的動作猛地一僵,隨即徹底靜止。他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保持著面向前方的姿態(tài),只是那原本就沉靜的側(cè)臉,線條似乎繃得更緊了些,下頜的線條收束得如同一把冰冷的彎刀。沉默再次無聲地蔓延、加深,教室里只有老師粉筆敲擊黑板的篤篤聲,和他指尖那短暫的摩挲所帶來的無聲震蕩,在我心底久久回蕩。

下午第一節(jié)課后的短暫喧囂被體育課尖銳的集合哨音撕裂。九月底的陽光依舊帶著余威,毫不留情地炙烤著操場。橡膠跑道蒸騰起濃重而刺鼻的塑膠氣味,混雜著塵土被曬焦的干澀氣息,熱浪滾滾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換上了寬大呆板的藍色滌綸運動服,溫硯混在前往操場的隊伍里,卻像一個突兀的陰影。那身原本就偏大的運動服套在他過瘦的身體上,松垮地飄蕩著,愈發(fā)襯得他形銷骨立,肩膀薄得像張紙片。他沉默地落在隊伍最后面,速度緩慢。周圍是青春蓬勃的喧囂——男生們迫不及待地拍打著籃球,帶起一陣風;女生們嘰嘰喳喳,互相檢查著彼此的劉海是否被汗浸濕;體育委員張哲在隊伍最前頭,洪亮地喊著口令,試圖整理歪歪扭扭的隊伍。

集合,報數(shù),在體育老師中氣十足、卻略顯敷衍的口令下做完了關節(jié)活動操。當宣布“自由活動”時,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分流。

“許漾!這邊!” 王可欣熱得臉頰通紅,像熟透的蘋果,一手抹著額頭上滾落的汗珠,一手用力拽我的胳膊,指向操場最東邊幾棵高大稀疏、枝葉稀疏堪堪遮下一小片陰翳的老梧桐,“快快快!就那樹下還有點涼快地兒!去晚了就被搶光了!” 她的聲音里滿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我們小跑過去,搶占了一小塊被陽光篩過的、斑駁迷離的“好位置”。王可欣利落地從兜里掏出根色彩鮮艷、富有彈性的橡皮筋,麻利地勾在兩棵梧桐樹的粗壯根系間。剛直起腰,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越過我的肩膀掃視全場,隨即發(fā)出了然又帶著點輕蔑的“嘖”聲。

我順著她的目光轉(zhuǎn)頭望去。

操場邊緣,那片幾乎被遺忘的水泥看臺旁,幾階窄小的臺階投射下極其吝嗇的一小條陰影。溫硯獨自一人坐在那里。

他坐的位置是整片看臺的最底層,空間狹小得只容一人。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柄強行繃緊的標尺,但這份刻意營造的挺拔在周遭自由散漫的氛圍中反而透出一種近乎滑稽的孤獨與無助。陽光異常惡毒,幾乎將他整個暴露在熾烈的強光下,只有肩膀以上、頭頂以下窄窄的一截勉強蜷縮在那條若有似無的陰影里。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黑色短發(fā),發(fā)梢緊緊黏貼在額頭和兩側(cè)太陽穴上,汗珠沿著他清晰的下頜線匯聚,一滴一滴砸在滾燙的水泥臺階上,瞬間被蒸發(fā),只留下一個個顏色更深的圓形斑駁水漬。他手里捏著半瓶開了蓋的礦泉水,瓶身上凝結(jié)的冰冷水珠不住滾落,在他灰色的運動褲膝蓋位置洇濕一大片深色的地圖,他卻恍若未覺,只是微側(cè)著頭,目光毫無焦距地投向遠處操場與圍墻交界處被熱浪扭曲的模糊邊界線,像一尊被烈日暴曬、漸漸融化的蒼白石膏像。

“嘿!溫硯!” 一個洪亮又帶著點自來熟的聲音傳來,籃球在地面彈跳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張哲抱著球,像頭充滿活力的小公牛,幾步就沖到了看臺邊緣,籃球咚地一聲砸在溫硯腳邊的臺階上,濺起細小塵土,“喂,別傻坐著啊!那邊組隊呢,缺個人,過來湊個數(shù)!不會投沒關系,站那兒傳傳球也行!” 張哲咧著嘴笑,汗如雨下,年輕的臉龐上洋溢著健康過剩的紅光和毫無城府的邀請。

溫硯被他突兀的聲音驚擾,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額前濕透的發(fā)絲黏在眼睫旁,遮住了一部分視線。他似乎花了一點時間才聚焦看清眼前的人是誰,看清那只滾到腳邊的橘色籃球。當那雙被汗水濡濕的眼睛抬起時,里面清晰透露出一種與周遭活力格格不入的、幾乎凝固的疲憊。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幾乎沒有什么血色。喉結(jié)困難地滾動了一個來回,仿佛喉嚨里哽著一塊無法吞咽的硬物,聲音被熱浪裹挾著傳來,沙啞沉悶得有些失真:“不了?!?兩個字,吐得清晰,卻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張哲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夸張地“啊?”了一聲,濃黑的眉毛高高揚起:“不會吧?投籃很簡單的!你看,”他抄起籃球,站在幾步開外,做了個極其標準的跳投動作,籃球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哐當”一聲砸在籃筐上彈開了,引來那邊半場打球男生的一陣哄笑,“……咳,這個不算!再來!包教包會!來嘛!坐著多沒勁!”

溫硯沒有再看張哲,更沒有看那只不斷在地上彈跳引誘他的籃球。他異常緩慢地、極輕微地搖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虛無的遠處,嘴唇抿得更緊了,喉結(jié)再次極其困難地滾動了一下,像在竭力壓抑著某種洶涌而至的不適。那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熱浪似乎加重了他的負擔。

張哲又熱情洋溢地呼喊了幾句,聲音在空曠的看臺邊緣顯得格外洪亮,甚至還自作主張地去拉他的胳膊。溫硯幾乎在他觸碰的瞬間,像被滾燙的鐵鉗燙到一般,猛地向后縮了縮,避開了張哲汗津津的手掌,一個回避動作竟讓他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張哲訕訕地收了手,又堅持勸說了幾句,最后終于無奈地聳了聳肩,朝那邊的球場跑去,嘴里還兀自嘀咕著:“怪人一個……”

王可欣一邊跳著簡單的皮筋花樣,一邊沖我撇嘴,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被熱風送了過來:“看見沒?清高得很呢。好幾個人都喊過他了,理都不理。張哲也是沒眼力見,碰什么釘子?!?/p>

我沒有搭腔,心思卻無法控制地被那個坐在毒辣日光邊緣的身影緊緊攫住。皮筋在腳踝間上下翻飛,視線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牢牢釘在溫硯那邊:他因高度緊繃而顯得異常僵硬的肩頸線條;那過分專注、卻又空茫的凝望姿態(tài)下極力忍耐的神情;垂在身側(cè)的左手,細長的手指正用力蜷曲著,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的嫩肉里,指關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透明的青白色;還有那運動褲右前方口袋處,微微頂起的一個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硬物輪廓——正是那個消失掉標簽的小藥瓶,此刻硬邦邦地頂在薄薄的滌綸布料上。

時間在燥熱中緩慢地煎熬,皮筋跳了多久,我就偷望了多久,直到體育老師吹響了尖銳刺耳的集合哨。

體育課的喧囂落幕,晚自習的序章悄然鋪展。教室如同一個被塞得滿滿當當?shù)木薮竽?,壓抑、沉寂。日光燈管發(fā)出持續(xù)而低微的嗡鳴,是這片寂靜之海唯一單調(diào)的背景音。空氣里漂浮著紙張的干澀、汗水蒸發(fā)后的微咸以及不知從哪個角落飄來的、劣質(zhì)驅(qū)蚊水的甜膩氣息。

我被一道復雜的物理電磁感應題困住了。眼前導線切割磁感線的圖形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各種電流方向、安培定則攪在一起,思維徹底陷入僵局。筆桿幾乎被我焦躁的牙齒刻上一圈牙印。

“唉……”一聲無意識的嘆息逸出唇邊,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這嘆息落下的瞬間,一道柔軟、穩(wěn)定、帶著暖意的光芒,如同無聲涌動的溪流,斜斜地漫過了我的桌面,驅(qū)散了壓在練習冊上、幾乎要將題目吞沒的昏暗。那光斑的范圍不大不小,正好覆蓋了那道讓我頭疼不已的難題。

是他的充電臺燈!

我猛地側(cè)過頭。

銀灰色的金屬燈桿不知何時被他悄無聲息地、緩緩地推轉(zhuǎn)了一個角度。燈光溫柔地照亮了我皺成一團的眉頭和壓在草稿紙上被我寫得一團糟的符號。而光源的另一端——溫硯自己的桌面,瞬間暗下了一大半,光線被他慷慨地切割,只留給他自己桌角一小片被窗外路燈余暉眷顧的、極其微弱的光暈。

他并沒有看我,甚至連眼角的余光都沒有偏移。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伏在桌上,只看得見頭頂柔軟的發(fā)旋和一小段墨色碎發(fā)下露出的過分蒼白的后頸。他專注地看著自己眼前攤開的習題,書頁上是一道似乎更加深奧難懂的力學分析圖。暖黃的光線柔和了他大半輪廓,唯有那雙握筆的手暴露在光明與昏暗的交界處——那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死死地攥住一支黑色墨水筆,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嵌入筆桿的塑料中,指關節(jié)繃緊到了極致,清晰地透出一種病態(tài)的、毫無血色的青白,那用力程度,仿佛筆桿是唯一能讓他穩(wěn)坐、不垮下去的支柱。

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頭頂日光燈管持續(xù)低吟,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如同無數(shù)春蠶在啃食桑葉。那句涌到喉嚨口的“謝謝”,明明輕如鴻毛,此刻卻重如千鈞,沉重地卡在那里,動彈不得。一種混合著細微暖意與更加濃重不安的酸澀感,悄無聲息地漫上心頭,又被我強行咽了回去。我低下頭,將目光重新投注于那片他慷慨贈予的光明之下。

光線似乎真的擁有某種魔力。那道橫亙在思維中的亂麻,在那片澄澈、穩(wěn)定、帶著溫度的照耀下,竟然開始有了一點點抽絲剝繭的松動跡象。電流方向的判斷依據(jù),切割速度帶來的電動勢大小……混亂的思緒像是被熨平了一角,模糊的畫面有了點輪廓。

也就在這短暫清晰的光線下,借著斜射的角度,我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左臂外側(cè)靠近肩膀的校服布料上,顏色明顯深于周圍的痕跡——體育課后那塊被汗水浸透又風干了的不規(guī)則印記,在燈光的撫摸下,邊緣似乎更加清晰了,像一張沉默的地圖,無聲地標記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掙扎。那干涸汗?jié)n邊緣,似乎還殘留著極其細微的、混合著苦澀藥味的微弱氣息,被這光芒微微烘烤著,若隱若現(xiàn)。

“叮鈴鈴——”

刺耳的下課鈴聲以無可抗拒的力道撕裂了教室沉悶的外殼。凝固的寂靜瞬間被打破,如同投入石塊的冰面,轟然碎裂。壓抑的情緒化作解禁的浪潮,桌椅板凳與地板的摩擦噪音、書本合攏的砰砰聲、同學們迫不及待起身收拾書包的響動、此起彼伏的閑聊和呼朋引伴的聲音驟然爆發(fā),匯成一片巨大的喧囂,瞬間席卷整個空間。

在這洶涌的人潮啟動的初期,溫硯已經(jīng)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極其利落地完成了起身、塞書入包、背上那個洗得發(fā)白、邊角磨損嚴重的帆布包等一系列動作,快得幾乎不給人留出挽留或道別的空隙。他垂著頭,動作流暢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遲緩感(并非猶豫,更像是一種精力的節(jié)約),瘦削的身體靈巧地嵌入了初初涌動的縫隙,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魚,迅速消失在教室門外那片被走廊燈光切割得明暗不定的區(qū)域,融入更洶涌的人流,轉(zhuǎn)瞬不見了蹤跡。

我收拾書包的動作不自覺地放慢了,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數(shù)學試卷的邊角被我塞得卷了起來,物理題目的演算紙塞進去又抽出來,好像怕壓壞了什么。王可欣已經(jīng)收拾利索,隔著過道催促:“許漾,走啦!再晚回宿舍又沒好水了!快點快點!” 她的聲音被嘈雜包裹著。

“來了來了?!?我應著,加快速度,胡亂將剩下的東西一股腦塞進包里,拉鏈幾乎要撐破。

當我和王可欣走到門口時,教室已幾乎人去樓空,只留下一個狼藉的空殼。桌椅歪斜,紙屑在水泥地面上打著旋兒。作為今天的值日生,我負責關門關燈。王可欣先走一步。

我走到講臺旁邊,目光掃過教室后方的黑暗角落。屬于溫硯的那一小片空間,在空蕩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孤立。手指找到總閘冰涼的塑料按鈕,用力按了下去。

啪嗒。

一聲沉悶的輕響,如同一個休止符。

黑暗如同巨大的、粘稠的、飽含水汽的海浪,剎那間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帶著冰冷沉重的分量,轟然淹沒了整個空間。課桌、椅子、講臺、黑板……所有熟悉的輪廓瞬間被吞噬殆盡,眼前只剩下純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只有靠近走廊那邊的窗戶,還透進一點點外面路燈微弱昏黃的光暈,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幾塊模糊黯淡的色斑。

就在這絕對的黑暗降臨的瞬間,那片冰冷沉重的海洋里,一股氣味卻如同破冰而出的幽靈,驟然變得無比清晰。它從溫硯座位那個方向無聲地彌漫出來,頑固地飄散、縈繞在黑暗的空氣中:

苦澀。干燥。帶著微塵感。像碾碎的藥粉遺落在角落里,混合著一種……淡淡的、因過量汗水蒸發(fā)析出而形成的特殊酸澀氣味的微咸。這味道,絕非尋常。

它極其緩慢,卻又無比確鑿地鉆入我的鼻腔。這氣味的獨特組合,比任何言語都更加直白地指向一個隱秘的深淵。藥片的苦澀,汗水的異常,體育課上的僵直與慘白,那句被他藏在口袋里的“維生素”…… 所有零碎的碎片,仿佛瞬間被這根無形的氣味線串聯(lián)起來,清晰地勾勒出一個答案的輪廓——溫硯的身體,絕不僅僅是“體質(zhì)差”那么簡單。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體。我站在講臺邊緣,關上門鎖緊。鎖舌清脆地“咔噠”一聲嚙合。這聲音像是某種宣判,確認了這方空間的徹底封閉,也確認了我內(nèi)心那不斷下沉的認知。

走廊的感應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微黃的光線從門上的窄小氣窗里勉強擠進來一道,在地面上投射出狹窄的一條亮痕。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踩在那條光帶邊緣,走向樓梯口。每一步都格外用力,鞋底與地面摩擦,發(fā)出空洞的回響,試圖驅(qū)散一點那頑固纏繞在鼻端、甚至似乎滲入心底的苦澀氣味。

走出教學樓。初秋的晚風裹挾著初降夜露的清冽,撲面而來,帶著一絲涼意。天空是深邃的墨藍,幾顆疏朗的星子冷冷地綴在天幕。喧囂的人聲、自行車的鈴聲從主干道方向傳來。

可我依然能聞到。

那苦澀的藥味,干燥的塵埃氣,汗?jié)n的微咸,還有那張心臟草圖上冰冷的小叉……這些無形的碎片,像被晚風重新打散的拼圖,卻又比剛才更清晰地烙印在意識深處。風穿過梧桐樹葉,發(fā)出沙沙的低語,像無數(shù)細小的聲音在竊竊私語。

我加快腳步,幾乎是跑著沖進傍晚的寒意里。只想快點離開這片彌漫著沉重秘密氣息的校園。新學期的畫卷剛剛展開一角,已被涂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隱憂。溫硯的存在,他那些被刻意遮蓋的疲憊、隱忍的苦痛、無聲的回絕,以及那片突兀的汗?jié)n,都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蕩開的漣漪早已超出了“新同桌不好相處”的范疇。

這不再僅僅是尷尬的界限。

那無聲摩挲胸口的指尖,那在烈日下孤立汗?jié)竦谋秤?,那黑暗中驟然清晰的苦澀氣息……這一切,像一張悄然撒開的、冰冷的網(wǎng)。而我,似乎正不可避免地、一步步向網(wǎng)的中心靠近。前方的路,被一種名為溫硯的、沉甸甸的謎團籠罩,夜色正深沉。


更新時間:2025-07-25 14:2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