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我被胸腔里的鈍痛驚醒。
窗外的天還是墨藍色的,只有巷口那盞路燈亮著,昏黃的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墻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子,像根懸著的針。我蜷縮在床上,手按在左胸上,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臟在胸腔里亂撞,像只被困住的鳥,翅膀拍打得肋骨生疼。
床頭柜上的藥瓶被碰倒了,白色的藥片滾出來,在地板上彈了幾下,停在拖鞋旁邊。我彎腰去撿,起身時一陣眩暈,眼前瞬間黑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扶住墻,才沒摔倒。指尖觸到的墻壁是涼的,像醫(yī)務室的白墻,帶著消毒水的味道。
“又不舒服了?”奶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她總是這樣,我稍微動一下,她就能醒,像裝了傳感器。
“沒事,奶奶,”我把藥片塞進嘴里,干咽下去,喉嚨里泛起苦澀的味道,“就是做了個噩夢?!?/p>
門被輕輕推開,奶奶端著杯溫水走進來,手里還拿著件厚棉襖?!翱齑┥?,別著涼,”她把水杯遞給我,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沒發(fā)燒,就是臉色太差了,今天別去學校了吧?”
我搖搖頭,接過水杯喝了一大口,溫水順著喉嚨流下去,稍微壓下了那股惡心感。“不行,今天要發(fā)物理競賽的獲獎證書,趙老師說必須去?!?/p>
其實我更怕的是許漾會找我。他昨天說今天要帶新烤的餅干來天臺,說里面加了蔓越莓干,是他奶奶的新配方。我想象過他從書包里掏出餅干的樣子,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顆星星,嘴角的笑大概會露出小虎牙——這些畫面像止痛藥,能暫時壓下胸腔里的疼。
奶奶嘆了口氣,沒再勸,只是幫我把棉襖的拉鏈拉好?!八帋蛄藛??”她的手指在我手背上的針孔處輕輕摩挲,那里是上周輸液留下的痕跡,青紫色還沒褪盡,“不舒服就立刻回來,別硬撐?!?/p>
“知道了?!蔽野阉幤咳M校服口袋,指尖碰到瓶身的冰涼,像碰到了塊冰。
走進教室時,許漾已經坐在座位上了。他趴在桌上,側臉埋在臂彎里,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只沒睡醒的貓。陽光落在他的發(fā)梢上,鍍上一層金邊,我悄悄走過去,看見他物理筆記本上畫著個簡筆畫——一個小人舉著獎杯,旁邊寫著“今天要給溫硯一個驚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胸腔里的鈍痛忽然輕了些。
他大概是感覺到了動靜,抬起頭,眼睛還帶著惺忪的睡意,看見我時,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煙花?!澳銇砹耍 彼麖臅锾统鰝€粉色的保鮮袋,里面裝著圓滾滾的餅干,“剛烤好的,還熱乎著呢,嘗嘗?”
餅干的香氣混著蔓越莓的甜味飄過來,我卻突然覺得一陣反胃,胃里像有只手在攪。我趕緊別過臉,假裝整理書包,聲音有點發(fā)?。骸暗葧撼裕F在沒胃口?!?/p>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擔憂。“不舒服?”他伸手想碰我的額頭,我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他的手停在半空,像被凍住了。
“沒有,”我避開他的目光,從書包里掏出物理習題集,“就是有點困?!?/p>
教室里漸漸熱鬧起來,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進來,林薇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從外面跑進來,看見我們,笑著說:“溫硯,恭喜啊,今天發(fā)證書,趙老師說要給你個大紅花呢!”
許漾跟著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聽見沒?大紅花,配你正好。”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臉上的肌肉卻不聽使喚。胸腔里的鳥又開始撲騰,這次更兇,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我低下頭,假裝看題,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聲,“咚咚”的,像在敲鼓。
晨會時,校長在主席臺上念獲獎名單。風很大,吹得他的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層水。我站在隊伍里,渾身發(fā)冷,牙齒忍不住打顫,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緊緊攥著那個藥瓶,塑料瓶被捏得變了形。
“……一等獎,高三(一)班,溫硯!”
掌聲像潮水般涌過來,許漾在我旁邊用力鼓掌,手都拍紅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比他自己獲獎還開心。我被他推了一把,踉蹌著往前走,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校長把燙金的證書遞給我,還有個紅色的綬帶,上面寫著“優(yōu)秀學生”。緞帶的質地很滑,硌得脖子發(fā)癢。我對著校長鞠了一躬,想說“謝謝”,喉嚨里卻像堵了團棉花,發(fā)不出聲音。
走下臺時,我看見許漾沖我豎起大拇指,嘴角的梨渦深深的,像盛著糖。陽光照在他臉上,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我忽然想起昨天在公園拍的照片——他笑得像個傻子,背景里的冰湖閃著光。那一刻,胸腔里的疼好像消失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酸,從心臟蔓延到指尖。
回到隊伍里,他偷偷塞給我塊餅干,用手捂著,怕被老師看見。“嘗嘗,就一口?!彼穆曇魤旱煤艿?,像怕驚擾了什么,“我奶奶說吃甜的能讓人開心。”
餅干的溫度透過他的手心傳過來,暖暖的。我接過來,塞進嘴里,蔓越莓的甜味在舌尖炸開,卻蓋不住喉嚨里的苦澀。我飛快地嚼了嚼,咽下去,胃里的攪動更厲害了,像有什么東西要從喉嚨里涌出來。
“好吃嗎?”他看著我,眼睛里的期待像星星。
“嗯?!蔽尹c點頭,不敢多說一個字,怕一開口就會吐出來。
晨會結束后,我借口去廁所,往醫(yī)務室跑。走廊里的風很大,吹得窗戶“哐當”響,像誰在哭。我扶著墻,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胸腔里的鈍痛就加重一分,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走廊的盡頭像有個黑洞,在慢慢吞噬一切。
“溫硯!”許漾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瑤еc著急,“你去哪?趙老師讓你去辦公室拿獎杯呢!”
我沒回頭,加快腳步往前走,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濡濕了,貼在身上,像層冰。他追了上來,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很暖,像個小火爐,可我卻覺得更冷了,冷得骨頭縫里都在打顫。
“你到底怎么了?”他的聲音里帶著我從沒聽過的慌張,“臉色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送你去醫(yī)務室!”
“不用!”我甩開他的手,聲音大得嚇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愣在原地,眼睛里的星星滅了,只剩下錯愕和受傷,像被我打碎的玻璃杯。
我看著他僵在半空的手,忽然很想把他拉回來,告訴他人我很難受,告訴他人我怕得要死,告訴他人我可能……撐不到放寒假了??稍挼阶爝?,卻變成了:“我想一個人待著?!?/p>
說完,我轉身就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醫(yī)務室的門是虛掩著的,校醫(yī)正在整理藥柜,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我,皺了皺眉:“怎么又來了?不是讓你多休息嗎?”
我沒說話,直接躺在病床上,校醫(yī)拿著聽診器走過來,冰涼的金屬頭貼在我胸口時,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吧詈粑彼穆曇艉芷届o,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又心律不齊了?”
我照著他的話做,吸氣時,胸腔里像被塞進了團棉花,悶得發(fā)疼。聽診器里傳來的心跳聲很亂,快一陣慢一陣,像個沒調好的鬧鐘。
“情況不太好,”校醫(yī)拿下聽診器,在病歷本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很刺耳,“叫你家長來吧,最好去醫(yī)院做個詳細檢查?!?/p>
“我奶奶在忙,”我閉上眼睛,聲音很輕,“我沒事,吃點藥就好了。”
校醫(yī)嘆了口氣,沒再堅持,從藥柜里拿出支針管,抽了點透明的液體?!跋却蛑ф?zhèn)靜劑,讓心臟歇會兒,”他的聲音軟了些,“別硬撐著,你這身體,經不起折騰。”
針頭扎進皮膚時,我沒感覺到疼,注意力全在窗外——許漾站在醫(yī)務室門口,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像在哭。風把他的圍巾吹起來,米白色的,上面的小熊圖案被風吹得變了形,是我一直戴著的那條。
我的心臟像是被那根針狠狠扎了一下,疼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打完針,校醫(yī)讓我在病床上躺會兒。我卻睡不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像幅抽象畫??诖锏氖謾C震動了一下,是許漾發(fā)來的消息:“對不起,剛才不該逼你?!?/p>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懸著,想打“不是你的錯”,卻怎么也按不下去。胸腔里的鳥好像累了,不怎么撲騰了,只剩下微弱的顫動,像快沒電的手機。
不知過了多久,奶奶匆匆忙忙地來了,眼睛紅紅的,手里還攥著我的體檢報告——是上周偷偷去醫(yī)院做的,上面的結論很刺眼:“先天性心臟病加重,建議立刻住院治療,避免劇烈活動?!?/p>
“跟奶奶回家,”她的聲音在發(fā)抖,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我們去市醫(yī)院,那里有最好的醫(yī)生?!?/p>
我搖搖頭,從床上坐起來,頭暈得更厲害了?!拔蚁牖貙W校,”我說,聲音很輕,“證書還沒拿回家,許漾說……說要給我慶祝?!?/p>
“慶祝什么!”奶奶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的,“命都快沒了,還慶祝!”
校醫(yī)在旁邊勸:“阿姨,孩子想回去就回去吧,下午再去醫(yī)院也行,讓他跟同學告?zhèn)€別?!?/p>
奶奶咬著嘴唇,沒再說話,只是幫我把外套穿上,動作輕柔得像在碰易碎的玻璃。
走出醫(yī)務室時,陽光變得很刺眼,我下意識地瞇起眼睛。許漾還站在那里,看見我們,趕緊擦了擦臉,笑著走過來:“溫硯,你好點了嗎?我買了奶茶,你愛喝的珍珠的?!?/p>
他手里的奶茶還冒著熱氣,杯壁上凝著水珠。我看著他發(fā)紅的眼睛,忽然很想抱抱他,像秋游那天在山頂一樣,把頭靠在他肩上,聞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可我不能。
“我要回家了,”我避開他的目光,聲音很輕,“有點不舒服?!?/p>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澳恰C書我?guī)湍闶罩???/p>
“不用,”我從書包里掏出那個紅色的證書,塞進他手里,“送給你?!?/p>
他愣住了,沒接,證書掉在地上,燙金的字在陽光下很刺眼?!皽爻帲愕降自趺戳??”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你告訴我,是不是很嚴重?”
奶奶把我往旁邊拉了拉,聲音很沉:“漾漾,謝謝你平時照顧我們家硯硯,等他好了……”
“他不會好了,”我打斷奶奶的話,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醫(yī)生說,我的心臟像個壞了的零件,修不好了。”
許漾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很亂,像團雜草。他看著我,眼睛里的光徹底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慌,像個迷路的孩子。
我忽然很想告訴他,其實我偷偷在他的餅干盒里放了藥,是醫(yī)生說能緩解心悸的;其實我昨天在公園拍了很多他的照片,每張背面都寫了“喜歡”;其實我一點也不怕打針,只是怕他看見我疼的樣子會難過。
可我什么也沒說,只是跟著奶奶慢慢往前走。
走到校門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許漾還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個掉在地上的證書,風吹得他的圍巾直往臉上拍。陽光落在他身上,卻照不暖他發(fā)白的臉,像一尊被遺棄的雕像。
我的心臟又開始疼了,這次不是鈍痛,是尖銳的疼,像被誰用剪刀剪開了。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手背上,冰涼的。
坐在去醫(yī)院的車上,我從口袋里掏出個小小的藥瓶,里面裝著幾粒白色的藥片——是醫(yī)生開的,說疼得厲害時吃一粒。我把藥倒出來,想扔掉,又舍不得,最后還是放回口袋里,像藏了個秘密。
車窗外的風景飛快地往后退,青峰山公園的輪廓越來越小,天臺上的云大概還在飄,像棉花糖。我想起許漾講的那個笑話:“從前有朵棉花糖,它總覺得自己不夠甜……”
后面是什么來著?我忘了。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許漾發(fā)來的消息,只有一張照片——是他在天臺上拍的,天空很藍,云很白,像棉花糖。照片背面大概寫了什么,可我看不到了。
胸腔里的鳥徹底不動了,聽診器下的心跳聲越來越弱,像快熄滅的燭火。我閉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天臺上,許漾在講笑話,我在笑,風很大,卻吹不散我們的聲音。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想告訴他,其實那朵棉花糖后來遇到了另一朵棉花糖,它們一起在風里打滾,變得越來越甜。
可惜,沒有如果了。
口袋里的藥瓶硌著腰,像顆沒說出口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