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老宅那扇沉重如墓穴的橡木大門在身后轟然合攏的悶響,仿佛在林若曦的靈魂深處也關上了一道閘門。司機沉默如鐵鑄的雕像,將她像卸下一件不需要的貨物般丟在云城大學南門冰冷刺骨的寒夜里。車尾燈猩紅的余暉如同兩道流血的傷口,迅速消失在光禿梧桐夾道的盡頭。
她踉蹌著站穩(wěn),單薄的棉服根本無法抵御老宅帶出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脖頸間空蕩蕩的,那條深灰色的羊絨圍巾,連同上面殘留的最后一絲虛幻的暖意和顧北辰的氣息,被永遠地留在了那座冰冷的、鋪著波斯地毯的宮殿里,留在了“你不配”三個字的審判之下。
手臂的舊傷處傳來陣陣悶痛,像被顧老爺子那根紫檀手杖的墨玉頂端隔著時空狠狠戳刺。她下意識地用完好的一只手緊緊按住小臂,指甲深深掐進棉服布料里,試圖用物理的疼痛壓制住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屈辱和冰冷。老宅玄關里那巨大水晶吊燈冰冷的光,顧老爺子毫無溫度的審視目光,那句如同冰錐鑿進心臟的“脫下來。你不配?!保磸驮谀X海中閃回、放大,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惡心。
她抬起頭,望向夜幕低垂、寒星寂寥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凜冽刺骨的空氣,混合著城市塵埃和汽車尾氣的味道,試圖將肺腑里那股屬于顧家的、冰冷疏離的熏香氣息徹底驅散。
不能倒下。她對自己說。指尖掐進掌心的軟肉,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還有……獎學金。
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改變現(xiàn)狀的浮木。是支撐她熬過無數(shù)個地下室寒夜、頂著高燒畫圖、在便利店角落舔舐傷口的精神支柱。是證明她“配得上”、證明她并非“零價值”的最后堡壘。
她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朝著設計學院主樓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刀上,冰冷從腳底直竄頭頂。身體深處因為巨大的精神沖擊和寒冷而微微發(fā)抖,牙齒控制不住地輕輕磕碰。
設計學院燈火通明。期末的緊張氛圍如同實質,彌漫在走廊的每一個角落。抱著圖紙模型行色匆匆的學生,熬夜趕工工作室里透出的燈光和爭論聲,空氣里混雜著松節(jié)油、咖啡因和焦慮的氣息。林若曦穿過熟悉而陌生的喧囂,像一抹格格不入的游魂,徑直走向一樓大廳最顯眼位置的那面公告墻。
那里,已經圍了不少人。興奮的低語、失望的嘆息、難以置信的議論交織在一起。
林若曦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她撥開人群,幾乎是撲到了那張嶄新的、墨跡似乎還未干透的年度特等獎學金公示名單前。目光如同掃描儀,急切地、帶著孤注一擲的渴望,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尋著那個能將她從深淵拉起的字符。
找到了!
她的名字——“林若曦”!
三個字,清晰地印在“特等獎學金(唯一)”的后面!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狂喜的轟鳴!巨大的喜悅如同溫暖的洪流,瞬間沖垮了老宅帶來的冰冷堤壩!眼前模糊了一瞬,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有了它!有了這筆錢!下學期的學費有著落了!她可以換掉那個漏風的地下室!可以給媽媽寄點藥!可以……可以稍微喘口氣了!
她死死盯著那三個字,仿佛要將它們刻進靈魂深處。手臂的舊傷似乎都不那么疼了。嘴角控制不住地想要上揚,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帶著巨大酸楚的狂喜在她胸中激蕩。她甚至沒注意到周圍投來的、那些或羨慕或復雜的目光。這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名單上那三個閃閃發(fā)光的字。
然而,這份狂喜僅僅維持了不到三秒。
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動了一行。
就在她名字的正下方,僅僅隔著一道細細的表格橫線,另一個名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地刺入了她的眼簾——
**“蘇婉晴”**
**“特設獎學金(新增)”**
轟——!?。?/p>
林若曦只覺得腦子里仿佛引爆了一顆炸彈!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狂喜、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暖流,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而惡意的名字瞬間凍結、粉碎!
特設獎學金?新增?
這算什么?!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老宅的寒氣更甚百倍,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讓她如墜冰窟!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她死死地盯著“蘇婉晴”那三個字,又猛地抬頭看向自己名字上方那行小字——“特等獎學金(唯一)”。
唯一?
唯一?!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當眾戲耍的屈辱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眼前金星亂冒,公告欄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她視線里扭曲、旋轉。
“靠!蘇婉晴?她憑什么啊?”
“噓!小聲點!沒看見是‘特設’嗎?擺明了是……”
“這也太明目張膽了吧?林若曦那個設計展作品多牛??!蘇婉晴有什么?”
“有什么?有蘇家唄!還能有什么?”
“嘖嘖,真慘……唯一的特等變并列?不對,這特設的金額聽說比特等還高呢!這不明擺著……”
“顧家……這手筆……”
周圍壓抑的議論聲如同無數(shù)根細針,扎進林若曦的耳朵,也扎在她鮮血淋漓的心上。她終于明白了。明白了顧老爺子那句“你不配”的真正含義。明白了那條圍巾被剝奪的象征意義。明白了蘇婉晴在蛋糕房外那淬毒的中指所指向的結局。
這不是并列!這是赤裸裸的掠奪!是顧家用權勢和金錢,為她這個“不配”的闖入者量身定做的羞辱!是蘇婉晴對她宣告的最終勝利!用她最在乎的東西,在她以為終于抓住希望的時候,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不……不可能……”林若曦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干澀。她像是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猛地伸出手,顫抖的指尖用力地戳向公告欄上“蘇婉晴”的名字,指甲刮過冰冷的玻璃表面,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八龥]資格!這獎學金……”
“哎呀!林若曦!你干什么!”旁邊一個女生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拉住她,“名單都公示了!你刮壞了也沒用!”
林若曦像是沒聽見,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蘇婉晴”三個字上,眼神里充滿了憤怒、絕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憑什么?憑什么她的努力、她的天賦、她豁出一切爭取來的認可,可以被這樣輕易地、用“特設”兩個字就踐踏在腳下?就因為她姓蘇?就因為顧家?!
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吞噬!她猛地轉過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通紅的雙眼在人群中瘋狂地搜尋!她要一個說法!她要找系主任!她要……
就在她目光掃過人群外圍的瞬間,她的動作,連同所有的憤怒和嘶喊,都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徹底僵住了。
人群之外,靠近通往二樓階梯教室的寬闊大理石樓梯口,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巒,靜靜地佇立在陰影與燈光的交界處。
顧北辰。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絨大衣,身形被光影勾勒得愈發(fā)冷峻。他微微側著頭,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穿透公告欄冰冷的玻璃,精準地、毫無阻礙地落在了那張嶄新的名單上,落在了“蘇婉晴”的名字上,也落在了名單上方那行小小的“特設獎學金(新增)”的注釋上。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深邃的眼眸如同兩潭結了厚冰的寒泉,映著公告欄上方的白熾燈光,折射出冰冷而漠然的光澤。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仿佛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再平常不過的通知。
林若曦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嘶喊、所有的憤怒,在觸及他這冰冷目光的瞬間,如同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液氮,瞬間凍結、凝固!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這份名單!
他看到了蘇婉晴的名字凌駕于規(guī)則之上!
他看到了她被當眾剝奪希望、踩入塵埃的結局!
而他,只是這樣靜靜地看著。
沉默著。
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冰冷的旁觀者。
沒有解釋。
沒有維護。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一股滅頂?shù)暮?,比老宅的冰窖、比公告欄的玻璃更刺骨千倍萬倍,瞬間從林若曦的頭頂澆灌而下,將她徹底凍結在原地!心臟像是被那冰冷的視線瞬間洞穿,然后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捏碎!碎成齏粉!
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委屈,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她像一尊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冰雕,僵立在原地,只有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涌地滾落。不是因為名單,不是因為蘇婉晴,而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的……沉默。
這沉默,比顧老爺子的手杖更重,比“你不配”三個字更鋒利!將她最后一點殘存的、關于初雪夜那笨拙告白和實驗室星輝下悸動的幻想,徹底碾碎!那覆蓋眼睛的掌心,那笨拙纏繞的圍巾,那句石破天驚的“跟我試試”,在此刻這冰冷的沉默面前,都成了最荒謬、最殘忍的諷刺!
他選擇了沉默。
選擇了妥協(xié)。
選擇了家族。
選擇了……蘇婉晴。
巨大的心碎聲,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就在這時,顧北辰似乎終于察覺到了她那如同實質般釘在自己身上的、絕望而破碎的目光。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視線從公告欄上移開。
那雙深邃的、如同寒冰般的眼眸,穿越了喧囂的人群,穿越了短短的距離,最終,落在了林若曦蒼白如紙、淚痕交錯、寫滿了巨大心碎和質問的臉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洶涌的淚水,看到了那被徹底碾碎的星光,看到了那無聲的控訴和絕望。
顧北辰的薄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下頜線繃緊如刀鋒。那冰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晦暗復雜的東西劇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帶著一種被壓抑的、難以言喻的沉重。那沉重的情緒在他眼中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隨即被更深的、如同磐石般的冰冷和……一種近乎悲憫的漠然所覆蓋。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
然后,在周圍所有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在死寂般的空氣中,顧北辰薄唇微啟,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冰冷質感,清晰地、如同最終宣判般,砸在了林若曦早已破碎的世界里:
“蘇家需要這個名額?!?/p>
“你,讓一步。”
“讓一步”?
這三個字,如同三把燒紅的烙鐵,帶著千斤的重量和刺骨的嘲諷,狠狠地燙在了林若曦早已鮮血淋漓的心口!將她最后一點尊嚴和掙扎,徹底焚毀!
“讓一步”?
讓給蘇婉晴?
讓給那個用紅酒潑她、用中指挑釁她、用家族權勢碾壓她的蘇婉晴?
因為蘇家“需要”?!
巨大的悲憤和荒謬感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轟然爆發(fā)!堵住了她的喉嚨,燒干了她的眼淚!她死死地盯著顧北辰,盯著他那張依舊俊美卻冰冷如霜的臉,盯著他那雙深不見底卻寫滿“理所當然”的眼睛!
她突然笑了。嘴角極其艱難地、扭曲地向上扯開一個弧度。那笑容,破碎、慘烈、帶著一種心死如灰的絕望和瘋狂。
她沒有說話。
一個字也沒有。
只是用那雙被淚水洗過、此刻只剩下無邊空洞和冰冷恨意的眼睛,深深地、如同要將他的靈魂都刻印下來般,最后看了顧北辰一眼。
然后,她猛地轉過身,不再看他,不再看那張恥辱的名單,不再看周圍任何一個人!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狠狠撞開擋在面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沖出了設計學院燈火通明的大廳,一頭扎進了外面漫天飛舞的、冰冷的初雪之中!
“若曦!”隱約傳來秦雪焦急的呼喊。
林若曦充耳不聞。她只是拼命地跑!漫無目的地跑!冰冷的雪花撲打在臉上,與滾燙的淚水混合,模糊了視線。寒風吹透了她單薄的棉服,像無數(shù)把冰冷的刀子割在皮膚上。手臂的舊傷在劇烈的奔跑中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她卻感覺不到。心臟的位置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個被“讓一步”三個字徹底鑿穿的、呼呼漏著寒風的巨大黑洞。
她跑過寂靜的梧桐大道,跑過空曠的體育場,跑過燈光昏暗的小徑……最終,體力徹底透支,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藝術樓后那片被積雪覆蓋的、無人經過的冰冷草坪上。
“噗通!”
身體陷入冰冷的積雪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她。她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只是仰面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冰冷的雪花,一片一片,溫柔地、無聲地落在她蒼白的臉上,落在她空洞睜著的眼睛上,落在她微微張開的、嘗盡苦澀的唇上。
她看著灰蒙蒙的、不斷飄落雪花的夜空。那里面,再也映不出任何星光。
只有一片冰冷的、永恒的、被碾碎的黑暗。
顧北辰最后那句冰冷的“讓一步”,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她空蕩的胸腔里反復回蕩、轟鳴,最終化作無聲的悲鳴,徹底湮滅在漫天飛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