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陽光，吝嗇地透過厚重的云層，在H大校園的梧桐枝椏間投下幾縷稀薄的光斑。林若曦踩著凍得發(fā)硬的路面，呼出的白氣在冷冽的空氣里迅速消散。她剛結束在圖書館的奮戰(zhàn)，趕完一組設計作業(yè)的最后幾筆線條，此刻正裹緊身上略顯單薄的米白色羽絨服，腳步匆匆地朝校外走去。
目的地是蘇宅。顧北辰半小時前打來電話，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只說下午要去蘇家一趟處理點事，結束時可能晚些，讓她不必等他吃晚飯。林若曦沒多問，只輕聲叮囑他別忘了圍巾。入冬后他總有些咳嗽，那條她織了很久的深灰色羊絨圍巾，是她笨拙心意里最實用的部分。
“知道，帶著呢。”電話那頭應得很快，背后似乎有人低聲催促，通話便匆匆切斷。
一絲難以言喻的滯澀感堵在林若曦胸口。最近顧北辰總是這樣，圍繞著他的空氣仿佛被無形的手壓縮過，緊繃而疏離。他依然會接她的電話，會出現(xiàn)在她身邊，只是那層看不見的隔膜越來越厚。關于顧家，關于壓力，他絕口不提。她甚至不敢細問上次他指間那枚象征家族徽記的鉑金戒痕——它消失了，如同一個被刻意抹去的印記，卻在她心里投下更深的陰影。
她甩甩頭，試圖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也許只是學業(yè)和家族事務壓得他喘不過氣。她需要做點什么，哪怕只是送去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腳步一轉，她沒回宿舍，徑直走向校外那家顧北辰常去的咖啡館，打包了他最喜歡的藍山。
蘇宅位于城西一片鬧中取靜的別墅區(qū)，厚重的鑄鐵大門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的財富與地位。林若曦按響門鈴，手心微微沁汗。她對蘇婉晴的印象，僅止于幾次校園活動里遠遠瞥見的、被眾人簇擁的明艷身影，以及……顧北辰偶爾提及“世交之女”時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蹙眉。
開門的是一位穿著整潔制服的中年女傭，眼神帶著審視地掃過林若曦和她手中印著咖啡館logo的紙袋，側身讓她進來。暖氣混合著某種名貴熏香的甜膩氣味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眩暈?？蛷d極大，奢華的歐式沙發(fā)組，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冰冷的光，昂貴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足音，沉悶得讓人心頭發(fā)慌。這里的一切都過于精致、過于嶄新，像博物館里沒有溫度的展品。
蘇婉晴正姿態(tài)優(yōu)雅地斜倚在臨窗的一張單人沙發(fā)里，手中捧著一本厚重的精裝書。她穿著質地極好的香檳色羊絨衫，襯得肌膚勝雪。聽到動靜，她抬起頭，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恰到好處的驚喜笑容，如同訓練有素的模特。
“林同學？”她放下書，站起身，笑容溫婉得體，“快請坐。北辰剛上樓接個重要的電話，可能要一會兒。外面冷壞了吧？張媽，給林同學倒杯熱茶。”她語速不疾不徐，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tài)，每一個動作都透著精心計算過的優(yōu)雅。
“不用麻煩，蘇小姐?！绷秩絷赜行┎蛔栽?，將手中的紙袋輕輕放在沙發(fā)旁的邊幾上，“我順路給北辰帶了點咖啡。他說他在這里，我就送過來了。”
蘇婉晴的目光在那袋咖啡上短暫停留，隨即笑容加深，帶著一種洞悉的了然：“北辰真幸福，有你這么體貼的女朋友。他最近壓力大，我們看著都心疼?！彼従徸呓砩夏枪汕遒謳е唤z誘惑力的花香調香水味也隨之飄近，是林若曦從未在顧北辰身上聞到過的、極具侵略性的昂貴氣息。
“壓力？”林若曦捕捉到這個詞，心微微一緊。
“是啊，”蘇婉晴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籠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憂色，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沙發(fā)的絲絨扶手，“顧伯伯身體不太好，集團里有些老派人物又……不是很配合。爺爺對北辰期望很高，很多擔子一下子壓過來，他最近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剛才電話里聽著，似乎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她頓了頓，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林若曦，“有時候看著他硬扛，我們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想幫忙也使不上力，畢竟……有些層面的事情，外人很難真正觸及核心?！?/p>
“外人”兩個字，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入林若曦的心底。空氣仿佛被那甜膩的熏香和花香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林若曦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冰涼。原來他們之間橫亙的，不只是沉默，還有她無法想象也無法參與的“核心”世界。
“我去看看他好了沒有。”蘇婉晴善解人意地打破沉默，轉身朝旋轉樓梯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而規(guī)律的聲響，每一步都敲在林若曦緊繃的神經上。
林若曦的目光無意識地追隨著蘇婉晴的背影，掠過樓梯旁一個半人高的鎏金玄關臺。臺面光可鑒人，上面隨意搭放著的幾樣東西卻像磁石般猛地吸住了她的視線。
最上面那一條，是深灰色的羊絨圍巾。
她親手織的，每一針的松緊，每一個換線的接頭，她都無比熟悉。此刻，它像被遺棄的物件，隨意地揉皺在那里。而更讓林若曦血液瞬間凝滯的是——在那熟悉的、帶著一點她慣用柔順劑淡香的灰色羊絨上，赫然沾染著幾縷極其淡雅、卻與這屋子里的甜膩熏香截然不同的氣息。那是一種清冷的、帶著露水感的鈴蘭與晚香玉混合的前調，中調漸漸透出溫潤的琥珀與雪松的木質感，后調卻沉淀為一種若有似無、帶著神秘暖意的麝香與廣藿香。
正是蘇婉晴身上那種極具辨識度的、昂貴的冷艷花香！
這味道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林若曦的呼吸。它霸道地覆蓋了她圍巾上原本那點屬于她的、微末的氣息，像一種無聲的宣告，一種冷酷的覆蓋。圍巾被這樣隨意地搭在這里，沾染著另一個女人的濃烈香氣……顧北辰把它摘下來時，在想什么？蘇婉晴又是在什么情形下，讓她的氣息如此親密地沾染其上？是“不小心”的靠近？還是某種更刻意的行為？
無數(shù)個尖銳的念頭在腦海中炸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疼得她指尖發(fā)麻。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窗外被精心打理過的枯寂花園，冬日的陽光慘白無力，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就在這時，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沉穩(wěn)而熟悉。顧北辰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轉角。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大衣，身形依舊挺拔，只是眉宇間鎖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倦怠和凝重，像是被無形的東西沉沉壓著。當他的目光觸及客廳里站著的林若曦時，那份凝重里瞬間混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
“若曦？”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剛結束棘手通話后的沙啞，“你怎么來了？”他的視線掃過邊幾上的咖啡紙袋，又迅速回到她臉上，似乎想從她的表情里解讀出什么。
林若曦轉過身，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發(fā)現(xiàn)臉頰僵硬得厲害。她指了指紙袋，聲音有些發(fā)飄：“給你帶了咖啡。怕你忘了喝熱的?！彼哪抗猓K究還是不受控制地、極快地掠過那個玄關臺，掠過那條沾染著陌生香氣的圍巾。
顧北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當看到那條搭在玄關臺上的灰色圍巾時，他的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幾乎是下意識的，他邁開長腿，兩步就跨到玄關臺前，動作甚至帶上了一點倉促的意味，一把將那條圍巾抓了起來，迅速地在手中揉成一團。
“哦，這個，”他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一點，試圖解釋，眼神卻避開了林若曦的直視，“剛才屋里暖氣太足，有點熱，就順手摘了。”他將揉成一團的圍巾緊緊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不是一條柔軟的羊絨圍巾，而是一塊滾燙的烙鐵，急于將它藏匿起來。
他攥得那么緊，那么用力。深灰色的羊絨布料在他指間扭曲變形，幾乎要被揉進掌心里去。這個動作本身，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摧毀力。那是一種急于掩蓋、急于抹去的姿態(tài)。掩蓋什么？抹去那上面屬于另一個女人的、不容忽視的侵略性香氣嗎？還是抹去他自己可能存在的、某個瞬間的松懈或……其他？
林若曦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緊握圍巾的手，看著他略顯緊繃的下頜線，看著他刻意避開的目光。蘇婉晴剛才那句輕飄飄的“外人”還在耳邊回蕩，此刻顧北辰這欲蓋彌彰的舉動，像一把冰冷的錘子，將這兩個字重重地鑿進了她的心底，鑿開一道深不見底的裂隙。
空氣死寂。昂貴的熏香，蘇婉晴身上殘留的花香，此刻都成了令人窒息的毒氣。顧北辰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激，攥著圍巾的手略微松了松，但依舊緊緊握著，沒有要還給她的意思。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再說點什么緩和氣氛。
“咖啡要涼了?！绷秩絷貐s先一步開口，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聽不出絲毫波瀾。她甚至微微彎了彎唇角，那弧度卻僵硬得如同凍僵的石膏。她沒有再看那條圍巾，也沒有看顧北辰緊握的手，目光落回邊幾上的紙袋。
“嗯，好?！鳖櫛背较袷亲プ×艘桓∧荆B忙應聲。他握著圍巾的手終于松開一點，另一只手伸過去拿起紙袋，指尖似乎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爸x謝。”他低聲說，聲音干澀。
“我先回學校了?！绷秩絷夭辉偻Ａ簦D身朝門口走去。背影挺直，腳步沒有半分遲疑。
“我送你。”顧北辰立刻跟上，語氣帶著一絲急切。
“不用?！绷秩絷啬_步未停，手已經搭上了冰冷的黃銅門把手，“你還有事要處理吧？別耽誤了?！彼_門，冬日凜冽的風猛地灌入，吹散了一絲令人窒息的暖香，也吹得她眼眶一陣酸澀。她沒有回頭，徑直走入那片冰冷的陽光里。
顧北辰站在敞開的門口，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快速融入別墅區(qū)冷清的道路盡頭，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追逐著她的腳步，最終徒勞地落下。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冰冷的空氣嗆入喉嚨，引發(fā)一陣壓抑的低咳。手中那杯溫熱的咖啡，隔著紙杯傳來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卻絲毫暖不了他此刻沉入谷底的心。他低頭，看著另一只手里緊攥著的、皺巴巴的深灰色圍巾。那上面，屬于蘇婉晴的清冷花香，混雜著林若曦殘留的、他無比熟悉的淡柔氣息，形成一種詭異而刺鼻的味道，固執(zhí)地鉆入他的鼻腔。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骨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圍巾柔軟的羊絨深深勒進掌心。他剛才在樓上，清晰地聽到了蘇婉晴對林若曦說的那些話——“外人”、“核心”、“壓力”……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而自己那愚蠢的、急于藏匿危巾的舉動，無疑是在若曦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北辰？”蘇婉晴柔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她不知何時已走下樓梯，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林同學怎么走得這么急？外面那么冷，你也不送送她？”她緩緩走近，身上那清冷的花香再次襲來，比剛才更加清晰濃郁。
顧北辰霍然轉身，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蘇婉晴。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碾出來：“蘇婉晴，你剛才在樓下，跟她說了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還有——”他猛地抬起手，將那條皺巴巴的圍巾幾乎舉到蘇婉晴眼前，深灰色的羊絨在冷風中微微顫動，“我的圍巾，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沾上你用的香水？！”
他的質問帶著雷霆般的怒意，那雙平日里深邃沉靜的眼眸，此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死死鎖定蘇婉晴那張妝容精致的臉。
蘇婉晴被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戾氣和那近乎逼問的姿態(tài)驚得下意識后退了半步，臉上的溫婉笑容瞬間僵住，眼中掠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更深的委屈和難以置信所覆蓋。她捂住胸口，眼圈迅速泛紅，聲音帶上哽咽：“北辰！你……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請林同學進來坐，怕她凍著……我能跟她說什么？不過是閑聊幾句家常！至于圍巾……”她泫然欲泣地指著那條圍巾，“你剛才隨手放在沙發(fā)上，張媽收拾東西差點弄到地上，我才好心幫你拿起來搭在臺子上！我身上是有香水，難道這屋子里的空氣也能定罪嗎？你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我？”她越說越激動，身體微微顫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顧北辰看著她瞬間切換的委屈面孔，眼中戾氣翻涌，卻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暴怒的斥責更讓蘇婉晴心頭發(fā)寒。他一個字也沒再說，只是用那雙淬冰的眸子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徹骨的失望和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然后，他猛地收回目光，攥緊圍巾和咖啡，轉身大步離去，沉重的雕花大門在他身后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奢華的客廳仿佛都晃了晃。
冰冷的寒風徹底灌入，吹散了最后一點暖意。蘇婉晴臉上精心維持的委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蒼白和一絲被戳穿后的狼狽。她死死盯著那扇還在震顫的厚重門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知道了？他看出來了？不，不可能！他只是被林若曦影響了！她眼底翻涌起更深的怨毒和不甘，像陰暗處滋生的藤蔓。
林若曦幾乎是跑著回到了宿舍。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刀割般的疼痛，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灼熱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推開宿舍門，秦雪正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對著電腦趕設計圖。
“回來啦？外面冷死了吧？”秦雪摘下耳機，轉頭看她，隨即笑容僵在臉上，“若曦？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手也這么冰！出什么事了？”
林若曦沒說話，只是沉默地走到自己床邊，脫下外套。然后，她從口袋里拿出那條被顧北辰攥得皺成一團的深灰色圍巾。羊絨的柔軟觸感此刻卻讓她指尖發(fā)麻。她盯著它，像是在看一件陌生而危險的物品。
“誒？這不是你織給顧北辰的……”秦雪湊過來，話沒說完，也嗅到了那股異常的氣息。清冷的花香前調，溫潤的木質琥珀中調，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帶著神秘暖意的尾調麝香……這絕不是林若曦身上那種干凈的皂香混著一點柔順劑的淡雅味道。
“這……”秦雪瞪大了眼睛，指著圍巾，又看看林若曦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瞬間明白了大半，一股怒火直沖頭頂，“蘇婉晴？！是不是她？！這香味就是她身上那股子‘貴得要死’的味兒！顧北辰他……”她氣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林若曦依舊沉默。她走到衣柜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里面放著一些不常用的雜物。她面無表情地將那條還殘留著冰冷花香的圍巾，毫不猶豫地塞了進去，然后用力地關上了抽屜。仿佛關上的，不僅僅是抽屜，還有某些剛剛被撕開、鮮血淋漓的角落。
“若曦……”秦雪擔憂地看著她。
“我沒事。”林若曦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只是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寒涼。她走到書桌前坐下，打開臺燈，拿出厚厚的設計稿和繪圖筆，筆尖懸在雪白的紙面上方，卻久久沒有落下。
秦雪看著她挺直卻僵硬的背影，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默默地重新戴上了耳機，只是把音樂聲開得更大了些。
宿舍里只剩下筆尖偶爾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秦雪耳機里泄露出的微弱鼓點。林若曦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線條和結構，每一個幾何體的透視，每一處陰影的排布，她畫得異常專注，仿佛要將所有的雜念都驅趕進這嚴謹?shù)臉媹D中。然而，眼前潔白的繪圖紙上，那些冷靜的線條卻總是不受控制地扭曲變形，最終勾勒出的，是蘇宅客廳里那奢華冰冷的水晶吊燈，是玄關臺上那條隨意搭放的深灰色圍巾，是顧北辰抓住圍巾時那倉惶緊繃的手……還有，蘇婉晴那張帶著溫婉笑意，眼底卻藏著冰冷針尖的臉。
“外人……很難觸及核心……” 那句話如同魔咒，在她腦海里反復回響。
筆尖猛地一頓，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而深刻的痕跡。林若曦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她換了一張紙，重新開始。窗外的天色，就在這無聲的僵持中，徹底暗沉下來，濃稠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點天光，也吞噬了白日里所有喧囂的證據(jù)，只余下城市遙遠而模糊的光暈。
夜，深得像一塊化不開的墨。宿舍里早已熄了燈，秦雪輕微的鼾聲在寂靜中規(guī)律地起伏。林若曦側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背對著秦雪的床位，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很大。
身體很累，精神卻像繃緊到極限的弦，絲毫無法放松。每一次閉眼，蘇宅客廳那奢華冰冷的景象，玄關臺上那條刺眼的圍巾，顧北辰倉惶緊握的手，蘇婉晴那張帶著溫婉假笑的臉……所有畫面都如同被按下了循環(huán)播放鍵，一幀幀，清晰得令人窒息地在眼前閃過。耳邊更是反復回蕩著蘇婉晴那句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外人”，以及顧北辰那欲蓋彌彰的、干澀的“謝謝”。
黑暗中，感官似乎被無限放大。她仿佛還能清晰地聞到那股清冷的鈴蘭混合著溫潤琥珀雪松、最終沉淀為暖意麝香廣藿的復雜香氣。那味道霸道地鉆進她的記憶深處，覆蓋了原本屬于她的、微末的、帶著一點柔順劑氣息的領地。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悶和冰冷的刺痛感在胸口翻滾。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動作帶起一陣涼風。黑暗中，她摸索著走到衣柜前，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拉開了最底層的那個抽屜。
抽屜里堆放著一些換季的衣物和雜物。她伸出手，指尖在微涼的布料和雜物間摸索著，帶著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急切。終于，指尖觸碰到了一團柔軟而熟悉的織物。她將它拿了出來。
是那條深灰色的羊絨圍巾。
即使在黑暗中，它依然帶著一種屬于羊絨的、獨特的溫潤觸感。林若曦將它緊緊地攥在手里，仿佛要從中汲取某種早已消失的溫度。她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圍巾里，用力地、深深地吸氣。
清冷的花香前調早已散去了大半，但那股溫潤的木質琥珀氣息，尤其是那仿佛烙印般頑固的、帶著神秘暖意的麝香與廣藿香尾調，卻依舊清晰可辨！它們如同最頑固的藤蔓，深深纏繞在柔軟的羊絨纖維里，無聲地宣示著另一個女人存在的痕跡。這味道，與她身上殘留的任何氣息都格格不入，此刻在萬籟俱寂的黑夜里，顯得如此刺鼻，如此……不堪。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幾乎無法呼吸的絞痛。她猛地抬起頭，大口地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黑暗中，她看不清圍巾的樣子，但那殘留的、屬于蘇婉晴的香氣，卻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毒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感官，刺穿她試圖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平靜。
她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在冰冷的宿舍地板上坐了許久。黑暗中，只有她壓抑的、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最終，她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緩緩地、幾乎是無聲地，將那條沾染著冰冷花香的圍巾，再次塞回了抽屜的最深處。
合上抽屜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扶著衣柜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沉沉的、沒有星月的冬夜，只有遠處城市模糊的光污染在低垂的云層上涂抹出曖昧昏黃的一團。那光暈朦朧而遙遠，像她此刻的心情，混沌不明，看不到一絲確切的出路。冰冷的玻璃窗映出她模糊的輪廓，一個沉默的、被巨大黑暗吞噬的剪影。
她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尊失去溫度的雕塑，望著窗外那片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夜還很長，長得足以讓所有的猜疑、冰冷和無聲的痛楚，在寂靜中生根發(fā)芽，悄然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