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頂端那個亮起的綠色小燈,像一只驟然睜開的、冰冷的電子眼。旁邊簡短的ID“GY”,在深藍色的背景上幽幽閃爍,散發(fā)著無聲卻致命的壓迫感。
GY。顧言。
他上線了。就在此刻。就在這個系統(tǒng)里。甚至可能……就在這個文件夾里!他看到了她打開了這份文件!這份名為“撞出來的色彩碎片 - 林溪”的、記錄著他狼狽瞬間的速寫掃描件!
林溪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被抽干,凍結(jié)成冰。機房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呼呼地吹著,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只有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滅頂?shù)暮?。握著鼠標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微微顫抖。屏幕上的速寫——顧言錯愕冰冷的側(cè)臉,僵在半空的手,飛濺的普魯士藍——此刻像一張巨大的、嘲諷的罪證,攤開在兩人之間。右下角那行“白與藍的罪證”小字,更是如同自我招供的供詞。
他會怎么想?
認為她在惡意記錄他的難堪?在背后嘲笑他?甚至……在用這種方式報復(fù)他?
完了。一切都完了。之前的碰撞、污損書本、測試失敗帶來的難堪,疊加此刻被“抓現(xiàn)行”的恐懼,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沒。她幾乎能想象出顧言此刻的表情——那鏡片后深潭般的眼睛,會凝結(jié)出怎樣駭人的冰霜。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林溪死死盯著那個綠色的“GY”ID燈,大腦一片空白,連逃跑的本能都喪失了。她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蝴蝶,等待著審判的利針落下。
然而,預(yù)想中的系統(tǒng)警告、強制踢出、或者冰冷質(zhì)問的彈窗并沒有出現(xiàn)。
幾秒鐘后,那個綠色的“GY”ID燈,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系統(tǒng)狀態(tài)欄恢復(fù)如常,仿佛剛才的亮起只是林溪極度緊張下的幻覺。
走了?他看到了文件被打開,然后就……直接下線了?
巨大的疑惑瞬間取代了恐懼,但緊隨其后的,是更深的不安和茫然。他到底什么意思?看到了?沒看到?生氣了?不屑一顧?這種無聲的、捉摸不透的反應(yīng),比直接的斥責(zé)更讓人心慌意亂。林溪像虛脫一樣癱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薄薄的衣衫。她不敢再看那個文件夾,手忙腳亂地關(guān)閉了文件,退出了后臺系統(tǒng),甚至清空了瀏覽器歷史記錄。做完這一切,她才像逃出鬼門關(guān)一樣,腳步虛浮地離開了死寂的機房。
回到宿舍,蘇曉已經(jīng)睡了。林溪輕手輕腳地爬上床,把自己裹進被子里,身體卻抑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黑暗中,顧言最后包裹那本書時沉重的克制、屏幕上刺眼的紅色Fail、還有那幽靈般亮起又熄滅的“GY”ID燈……無數(shù)畫面在眼前瘋狂閃回。那個0823的密碼,像一道不祥的詛咒,將她拖入了更深的泥潭。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么。
接下來的幾天,林溪活得像個驚弓之鳥。走在校園里,總覺得背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在注視著她。每次看到信息工程學(xué)院的學(xué)生,或者聽到“數(shù)字方舟”的名字,她都會下意識地心跳加速,低頭快步走開。她甚至不敢再去信息中心機房。那幅該死的速寫和顧言莫測的反應(yīng),成了懸在她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為了麻痹自己,也為了逃避那沉重的經(jīng)濟壓力(那盒顏料和可能的賠書錢像兩座大山),她只能將所有精力投入到繪畫和打工中。那幅被污染的荊棘王冠畫稿被她重新翻了出來。她看著那滴刺目的鈷藍污跡,一種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她要修改它!用它創(chuàng)作一幅全新的作品!用痛苦和掙扎本身作為顏料!
她開始瘋狂地在畫稿上涂抹。用厚重的橄欖綠和深褐覆蓋原有的壓抑背景,將那滴鈷藍作為核心,用刮刀、用筆桿、甚至用手指,去刮擦、去堆積、去破壞!讓那藍色如同從荊棘深處滲出的血液,又像在絕望中掙扎迸發(fā)的異色火焰!她幾乎住在系里那個偏僻的舊畫室,沒日沒夜地畫,用身體的疲憊來對抗精神的煎熬。
這天下午,林溪正全神貫注地用一支細小的勾線筆,刻畫荊棘藤蔓上最細微的、仿佛在痛苦呻吟的紋路。畫稿已經(jīng)接近完成,那種在壓抑中爆發(fā)的力量感讓她自己都感到心驚。就在她準備調(diào)和最后一種用于高光的、極其昂貴的淺金色顏料時——
“嗡……”放在調(diào)色板旁邊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班長在班級群里@她:
【林溪!李教授急找!】
> 讓你 立刻!馬上! 把畢業(yè)創(chuàng)作選題的 電子版構(gòu)思稿和參考圖打包發(fā)到他郵箱! 今天下班前必須交!系里要匯總上報!過期不候!
林溪的腦袋“嗡”的一聲。畢業(yè)創(chuàng)作選題!這么重要的事情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凈!都怪這幾天心神不寧!她看了一眼時間,離下班只剩不到兩小時!
她手忙腳亂地丟下畫筆,也顧不上昂貴的顏料暴露在空氣中會結(jié)皮了。沖到畫室角落那臺老舊的公用電腦前,開機。機器發(fā)出沉悶的嗡鳴,慢得像頭老牛。好不容易登錄系統(tǒng),找到自己存放在U盤里的文件夾。里面有一個名為“畢設(shè)_荊棘與光”的文檔和一個存放參考圖片的子文件夾。
她選中文件,右鍵,添加到壓縮包……就在進度條走到99%的時候,電腦屏幕猛地一黑!
“滋啦——”一聲刺耳的電流雜音響起!
緊接著,一股淡淡的、焦糊的味道彌漫開來。
“不是吧?!”林溪的心跳驟停!她撲上去瘋狂地按電源鍵,拍打顯示器——毫無反應(yīng)!死機了!而且是徹底燒了?!她前幾天還聽說這臺老古董電源不穩(wěn),沒想到真讓自己撞上了!
U盤還插在上面!她猛地拔下U盤,手指都在抖。插到自己帶來的、屏幕裂了條縫的舊筆記本上。打開U盤,找到那個“畢設(shè)_荊棘與光”文件夾……
雙擊打開。
里面空空如也!
文檔呢?參考圖呢?!全都不見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文件損壞了?!被剛才的電流燒毀了?!U盤里只剩下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課堂作業(yè)草圖!
完了!徹底完了!沒有電子稿,拿什么發(fā)給李教授?選題報不上去,直接影響畢業(yè)創(chuàng)作資格!林溪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陣陣發(fā)黑。她不死心,一遍遍刷新,試圖恢復(fù),甚至重啟電腦……一切都是徒勞。那個存放著她所有心血構(gòu)思和珍貴參考圖的文件夾,如同被黑洞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巨大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幾天來積壓的委屈、恐懼、疲憊、經(jīng)濟壓力、還有此刻功虧一簣的崩潰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最后的防線。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她趴在冰冷的畫室桌子上,肩膀劇烈地顫抖,壓抑的嗚咽聲在空曠的畫室里顯得格外凄涼。
怎么辦?現(xiàn)在重新整理構(gòu)思和找參考圖根本來不及!李教授是出了名的嚴格守時!難道她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還沒開始就要夭折了嗎?
就在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的時候,一個冰冷、熟悉、毫無起伏的聲音,突兀地在畫室門口響起:
“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p>
林溪的哭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中,看到那個修長冷峻的身影,不知何時,正斜倚在畫室敞開的舊木門框上。
顧言。
他依舊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深灰連帽衫,拉鏈拉到下巴。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越過畫室里彌漫的松節(jié)油氣味和飛揚的灰塵,落在她狼狽不堪、涕淚橫流的臉上,以及她面前那臺屏幕碎裂、閃爍著錯誤提示的老舊筆記本上。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意外,也沒有絲毫同情,只有一種置身事外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林溪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慌亂地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淚痕,結(jié)果把顏料和淚水糊了一臉,更加狼狽。她下意識地想擋住屏幕,卻只是徒勞。
“我…我的文件…U盤…電腦壞了…”她語無倫次,聲音沙啞哽咽,帶著濃重的哭腔。
顧言的目光掃過那臺散發(fā)著焦糊味的老舊電腦主機,又瞥了一眼林溪手中那個廉價的U盤,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他沒有走進來,只是淡淡地開口,聲音像冰珠砸在瓷磚地上:
“文件后綴名?”
“?。俊绷窒耆铝?,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損壞的文件,原始后綴名是什么?.docx?.pdf?還是圖片格式?”顧言的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像是在面對一個理解能力低下的麻煩。
“.docx… 還有… .jpg… .png…”林溪下意識地回答,腦子一片混亂。他問這個干什么?
顧言沒再說話。他邁開長腿,終于走進了畫室。帶著一股冷冽的松木氣息,徑直走到林溪那張堆滿顏料和畫具的桌子前。他甚至沒有坐下,就那么站著,俯視著林溪那臺屏幕碎裂的舊筆記本。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布滿油污和灰塵的鍵盤上敲擊了幾個鍵,調(diào)出了文件資源管理器,定位到U盤。
屏幕上顯示著U盤里那個名為“畢設(shè)_荊棘與光”的空文件夾。
顧言的目光在那個空文件夾上停留了一秒,隨即移開。他打開自己隨身帶來的那個銀灰色超薄筆記本電腦,放在林溪的舊筆記本旁邊,開機。銀灰色的機身流線優(yōu)雅,屏幕亮起,冷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他手指在觸控板上快速滑動,打開了一個林溪從未見過的、界面極其簡潔、只有黑白灰三色的程序窗口。窗口頂部只有一行冷冰冰的英文:Art Savior v0.8。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Art Savior?藝術(shù)拯救者?這個名字……她好像在哪里聽過?是那個修復(fù)程序?!
顧言沒有看她,目光專注地盯著屏幕。他先是用數(shù)據(jù)線連接了林溪那個損壞的U盤,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了幾行林溪完全看不懂的指令字符。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飛快地滾動著白色的代碼流。
“原始文件存儲路徑?最后一次修改的大致時間?”他頭也不抬地問,聲音依舊冰冷。
林溪被他的氣場震懾,結(jié)結(jié)巴巴地報出了U盤路徑和下午的大致時間。
顧言的手指在回車鍵上落下。
屏幕上的代碼流停頓了一下,隨即以更快的速度開始滾動。那個名為“Art Savior”的窗口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進度條,旁邊顯示著:【深度掃描碎片結(jié)構(gòu)… 匹配文件頭特征… 嘗試恢復(fù)…】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畫室里只剩下兩臺電腦風(fēng)扇的低鳴和顧言偶爾敲擊鍵盤的清脆聲響??諝庵袕浡晒?jié)油、灰塵、焦糊味和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氣息,混合成一種奇異而緊張的氛圍。林溪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緩慢移動的進度條和旁邊滾動的、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日志信息。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他會成功嗎?那些文件……她的心血……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但在林溪的感覺里卻像幾個小時。
滾動代碼終于停止了。
進度條走到了100%。
【Art Savior】窗口中央彈出一個簡潔的提示框:
【恢復(fù)完成!】
【發(fā)現(xiàn)可恢復(fù)文件碎片:文檔 x1,圖片 x37】
【是否執(zhí)行智能修復(fù)與重組? Y/N】
顧言沒有絲毫猶豫,指尖在“Y”鍵上輕輕一點。
窗口再次進入工作狀態(tài)。這一次,進度條移動得更快。林溪屏住呼吸,看到窗口旁邊的一個小預(yù)覽框里,開始飛快地閃過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圖片片段——那是她精心收集的參考圖!還有文檔里熟悉的文字段落!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終于,進度條再次走到盡頭。
提示框彈出:
【修復(fù)重組完成!】
【修復(fù)文件已保存至本地路徑:[C:\Recovered\畢設(shè)_荊棘與光]】
【評估:文檔結(jié)構(gòu)完整度98%,圖片數(shù)據(jù)完整度95% (部分高清原圖因底層損壞有輕微降質(zhì))】
【操作耗時:4分37秒】
成功了!真的修復(fù)了!而且只用了不到五分鐘!
巨大的驚喜如同暖流瞬間沖垮了林溪心中的冰壩。她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眼淚再次涌上眼眶,但這次是失而復(fù)得的狂喜?!爸x…謝謝!顧…顧學(xué)長!太感謝你了!”她語無倫次,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充滿了感激。
顧言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面無表情地拔下U盤,合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他甚至連看都沒看林溪修復(fù)好的文件一眼,仿佛那與他毫無關(guān)系。
他拿起電腦,轉(zhuǎn)身就準備離開,那股冷冽的松木氣息也隨之移動。
“顧學(xué)長!”林溪下意識地叫住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差點毀了她畢業(yè)希望的U盤,“那個…那個…書…還有顏料…”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愧疚交織在一起,讓她鼓起勇氣,想要提賠償?shù)氖隆km然她根本賠不起。
顧言的腳步頓住了。他沒有回頭,背影挺直而冷硬。沉默了幾秒鐘,就在林溪以為他不會回應(yīng)時,他那冰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像一陣寒風(fēng)刮過:
“下次備份,”他的聲音頓了頓,鏡片似乎反射著窗外的冷光,“畫家小姐?!?/p>
說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畫室。舊木門在他身后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輕輕合攏。畫室里,只剩下林溪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攥著失而復(fù)得的U盤,耳邊反復(fù)回響著那三個字——
畫家小姐。
他的語氣……是嘲諷嗎?還是……僅僅是一個疏離的、基于她專業(yè)的稱呼?為什么偏偏在幫她修復(fù)了文件之后,用這個稱呼?還特意強調(diào)了“備份”?
林溪的心跳再次亂了節(jié)奏。她猛地撲到自己的舊筆記本前,手忙腳亂地打開顧言修復(fù)好的文件夾。里面的文檔和圖片果然都回來了!雖然有些圖片的清晰度確實略有下降,但完全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她迫不及待地點開那份構(gòu)思文檔,目光急切地掃過自己精心寫下的文字。
當她的目光落在文檔最后幾行,關(guān)于核心意象“荊棘王冠”的闡述時,她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文檔的最后一段文字,似乎……多了一行?!
那絕對不是她寫的!
一行極其簡短、用加粗字體標注的注釋,如同手術(shù)刀般精準地插在她原本的描述之后:
> 【核心意象:荊棘王冠】
> …其掙扎與束縛感,試圖通過扭曲的線條與壓抑的普魯士藍、橄欖綠基調(diào)呈現(xiàn)。王冠象征被強加或自我苛求的榮耀枷鎖,荊棘則是現(xiàn)實困境與內(nèi)心焦慮的物化。
> >>> 視覺張力尚可,但‘枷鎖’與‘物化’概念略顯直白。建議弱化符號性陳述,強化材質(zhì)碰撞(如冰冷金屬與鮮活荊棘的觸感對比)與色彩的情緒滲透力(如鈷藍污跡可視為王冠‘滲血’或‘異化’的焦點,而非單純意外)。
這行字!這冷靜、精準、一針見血的修改建議!
是顧言?!是他修復(fù)文件時……順手加的?!
林溪的呼吸驟然停滯。她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不屬于她的文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刺進她的神經(jīng)。他不是只修復(fù)了文件嗎?他不僅看了!還……還批改了?!用這種高高在上、如同導(dǎo)師批閱作業(yè)般的口吻?!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被冒犯的羞惱和被點破的震撼的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她胸腔里猛烈地沖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