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望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蓮的提議像一間溫暖的屋子，就在風(fēng)雪交加的門外。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風(fēng)雪，溫暖，反而讓他恐懼。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墻角的木箱，那里面的每一塊舊幣，都沾著他的血和汗，提醒著他那個更宏大、更重要的目標(biāo)：中心城，白塔。
這里是安逸的陷阱。他想。
但當(dāng)他回頭，看到阿默還沉浸在那種被認(rèn)可的、嶄新的光芒里時，他那顆堅(jiān)硬的心又被刺痛了。
他從沒見過弟弟這個樣子。那是一種……活過來的樣子。
“只待一陣子，” 阿望最終對蓮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們攢夠了路費(fèi)就走?！?/p>
蓮沒有追問，只是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于是一種全新的生活開始了。
書店的角落，成了阿默的工坊。
蓮找出所有壞掉的書，還有一些簡單的工具：小刀、骨針、麻線，和一碗她自己熬的，粘性十足的漿糊。
阿默徹底活了。
他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他的工作臺前。他對待那些破損的書，不像在對待死物，而像在對待一個個生了病的、需要被安撫的生命。他會先用指腹，一遍遍地?fù)崦茡p的書脊，仿佛在傾聽它的傷痛。然后，他才會開始動手。
拆線、清膠、用濕布一點(diǎn)點(diǎn)潤開僵硬的舊紙，再把碎裂的書頁用新紙小心翼翼地托裱起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敬畏。
阿望就在一旁看著?？粗艿艿膫?cè)臉在午后的陽光下，覆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看著他第一次不再需要自己提醒，就會主動去吃飯；看著他晚上睡著時，嘴角都帶著滿足安穩(wěn)的笑意。
巨大的喜悅和同樣巨大的焦慮，在阿望心里反復(fù)撕扯。弟弟的快樂，像一劑麻藥，讓他幾乎要忘記“白塔”的必要性；但弟弟越是快樂，他就越害怕這只是一個短暫的夢，夢醒之后，一切只會更糟。
這天晚上，阿默已經(jīng)睡下。
阿望又一次打開那個木箱，借著微弱的油燈光芒，清點(diǎn)著那些冰冷的舊幣。這些錢，是他痛苦的證明，也是他唯一的信仰。
“你也該看看書?！?/p>
蓮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他嚇了一跳，猛地合上箱子，像一頭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野獸。
蓮仿佛沒看到他的緊張。她手里拿著一本書，遞了過來。書很完整，不是給阿默修的。
“我不識字。” 阿望生硬地回絕，把木箱往自己懷里又?jǐn)埩藬垺?/p>
“這本書圖多?！?蓮沒有收回手，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阿望扭過頭，不去看她。
他身上所有的刺都豎了起來。
蓮安靜了一會兒，油燈的火苗輕輕跳動了一下。她把書放在旁邊的桌上，然后，用一種極輕的聲音說：
“他會修補(bǔ)東西?！?她的目光，望向阿默睡覺的那個小小的隔間。
“可是阿望，”她轉(zhuǎn)回頭，視線落在他那雙攥著木箱的、布滿傷疤的手上。
“誰來修補(bǔ)你呢？”
一句話，像一把燒紅的，鋒利的刀，瞬間捅穿了阿望所有的偽裝。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從來沒有人這么問過他。
人們看慣了他為弟弟擋在身前的樣子，便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他的脊梁是鐵打的，永遠(yuǎn)不會彎，也感覺不到疼。 他是照顧人的那一個，不是需要被照顧的那一個。蓮是第一個，看穿了他所有力量的源頭，恰恰是他身上最破碎的那個洞。
羞恥、憤怒、和一種被看穿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不關(guān)你的事！”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yàn)檫^激而變了調(diào)。
他抱起那個沉重的木箱，像抱著自己唯一的心臟，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用后背對著她，也對著整個世界。
蓮沒有再說話，默默地走開了。
那一夜，阿望徹夜未眠。
他睜著眼睛，看著黑暗。他能感覺到自己那雙手的灼痛，能聽到隔壁阿默平穩(wěn)的呼吸聲，也能清晰地回憶起蓮說那句話時，那種干凈得不帶一絲憐憫、卻又悲憫到了極點(diǎn)的眼神。
中心城、白塔、弟弟的笑臉、蓮的話。
它們像幾根無形的繩索，從不同的方向，死死地捆住了他。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條通往“中心城”的、由他自己鋪下的、堅(jiān)定的路，開始出現(xiàn)了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