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英尖利的質(zhì)問聲像冰錐，瞬間刺穿了林悅勉強(qiáng)維持的平靜。她僵立在門口，懷里緊抱的歌譜仿佛成了燙手的罪證?？蛷d的燈光慘白刺眼，照得母親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格外猙獰。弟弟林浩拿著她的《歌曲大全》，像揮舞戰(zhàn)利品一樣，臉上帶著事不關(guān)己的好奇和一絲幸災(zāi)樂禍。
“啞巴了？說話！”張秀英往前一步，手里捏著的幾張零錢幾乎要戳到林悅臉上，“這錢哪來的？還有這破書！你藏這些東西想干什么？是不是在外面學(xué)壞了？！”她的唾沫星子噴濺出來。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林悅，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沖破喉嚨。藏錢的秘密被赤裸裸地撕開，還有那本承載著她所有隱秘夢想的書……她感覺血液都沖上了頭頂，臉頰火辣辣地?zé)?，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解釋？說這是沈老師多給的洗車錢？說這是她省下來買書學(xué)唱歌的？母親會信嗎？就算信了，又會是什么反應(yīng)？
“我……我……”林悅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破碎不堪。
“我什么我！”張秀英猛地一把奪過林悅懷里的歌譜，嶄新的紙張在她粗暴的動作下發(fā)出刺啦的撕裂聲。她胡亂翻看著上面蝌蚪般的音符和歌詞，眼中怒火更熾，“這又是什么鬼畫符？！好啊，我說你最近怎么神神叨叨，蔫頭耷腦，原來是心思都用到這些歪門邪道上去了！唱歌？就你？你還想當(dāng)歌星不成？！”她尖刻的嘲笑像鞭子一樣抽在林悅心上。
“媽！那不是歪門邪道！”被觸及最珍視的底線，一股從未有過的勇氣猛地沖上林悅的頭頂，她幾乎是喊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和破音，“那是音樂！是沈老師教我唱歌的譜子！”
“沈老師？哪個沈老師？”張秀英一愣，隨即更加暴怒，“你還在外面認(rèn)了師父？好啊你，翅膀硬了！說！你給她交了多少學(xué)費(fèi)？！是不是就用這些藏起來的錢？！”她的手指幾乎要戳進(jìn)林悅的眼睛。
“沒有！沈老師沒收錢！她是好心教我的！”林悅急急辯解，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這錢……這錢是沈老師看我洗車辛苦，多給的……”
“放屁！”張秀英根本不信，她認(rèn)定女兒在撒謊，“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不收錢教你？她圖你什么？圖你窮？圖你洗車洗得好？！”她越說越氣，揚(yáng)手就把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狠狠摔在林悅臉上，“沒出息的東西！有這心思不如想想怎么多掙點錢！浩子下學(xué)期的補(bǔ)習(xí)費(fèi)還沒著落呢！你倒好，把錢糟蹋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
紙鈔輕飄飄地散落在地上，像被踩碎的尊嚴(yán)。林悅看著它們，又看看被母親攥在手里、已經(jīng)揉皺撕裂的歌譜，心如刀絞。
“我告訴你林悅，”張秀英逼近一步，眼神兇狠，“從今天起，給我老老實實干活掙錢！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搞這些亂七八糟的，看我不打斷你的腿！還有那個什么沈老師，不許再去找她！聽見沒有？！”
林建國不知何時也站在了房門口，手里還拎著半瓶酒，醉眼惺忪地看著這場鬧劇，不耐煩地吼了一句：“吵什么吵！煩死了！丫頭片子學(xué)什么唱歌，丟人現(xiàn)眼！滾去把廚房收拾了！”說完，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
巨大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悅。父親冷漠的呵斥，母親惡毒的咒罵和禁令，弟弟事不關(guān)己的眼神……這個家，沒有一絲縫隙容得下她的夢想。她像個被抽掉骨頭的木偶，機(jī)械地彎腰，一張一張撿起地上散落的零錢，每一張都像烙鐵一樣燙手。那本被揉皺的《歌曲大全》被林浩隨手丟在茶幾上，像一堆垃圾。
廚房的水冰冷刺骨，林悅麻木地刷洗著鍋碗瓢盆，眼淚無聲地掉進(jìn)渾濁的洗碗水里。沈老師期待的眼神，少年宮琴房里溫暖的陽光，還有那句“你心里有火，別讓它熄滅了”……都隨著水流一點點沉沒，沉入無邊的黑暗。難道真的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那剛剛鼓起勇氣答應(yīng)下來的比賽呢？她不敢想。
深夜，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林悅睜大眼睛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毫無睡意。隔壁傳來父親沉重的鼾聲和母親模糊的夢囈。她悄悄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僅剩的兩張歌譜——那是沈清如給她選好的參賽曲目和練聲譜，因為貼身藏著，幸免于難。紙張的邊緣在黑暗中發(fā)出微弱的摩擦聲。她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著上面的音符，仿佛能從中汲取一點點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不行！一個聲音在她心底瘋狂吶喊。她不能放棄！沈老師為她墊付了報名費(fèi)，她不能辜負(fù)這份信任！這是她唯一的機(jī)會，唯一能證明自己不是“丟人現(xiàn)眼”的機(jī)會！
第二天洗車時，林悅的沉默里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更加拼命地干活，手指在冷水里泡得發(fā)白發(fā)脹，虎口的裂口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中午，她避開老劉，偷偷跑到附近公用電話亭，用僅剩的幾個硬幣，顫抖著撥通了沈清如留給她的那個號碼。
“沈老師……”電話接通的一瞬間，聽到沈清如溫和的聲音，林悅的委屈和恐懼再也忍不住，眼淚洶涌而出，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
“林悅？怎么了？別哭，慢慢說。”沈清如的聲音帶著關(guān)切。
林悅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昨晚的沖突，母親的禁令，父親的呵斥，還有被撕毀的歌譜和沒收的錢。說到最后，她幾乎是哀求：“沈老師……我……我還能去比賽嗎？我……我想唱……求求您……”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沈清如堅定而溫暖的聲音：“當(dāng)然能！林悅，別怕。報名費(fèi)我已經(jīng)替你交了，比賽就在后天下午。你母親那邊……暫時別管了。后天下午一點，直接到少年宮來找我，我?guī)闳ベ悎?！記住，這是你的舞臺，誰也奪不走！”
沈清如的話像一道光，劈開了籠罩在林悅心頭的厚重陰霾。她用力抹掉眼淚，對著話筒，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嗯”了一聲。
比賽當(dāng)天，林悅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她像做賊一樣，趁著母親出門買菜、父親還在宿醉、弟弟沉迷游戲的間隙，偷偷溜出了家門。她一路狂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仿佛隨時會被身后無形的追捕攫住。直到?jīng)_進(jìn)少年宮，看到早已等在那里的沈清如溫暖而平靜的笑容，她才像虛脫般松了口氣，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服。
沈清如什么也沒多問，只是遞給她一個裝著干凈溫水的保溫杯，輕輕拍了拍她冰涼顫抖的手背：“喝點水，潤潤嗓子。別緊張，像平時練習(xí)那樣唱就好。記住，你是為喜歡唱歌的自己而唱?！?/p>
比賽地點在一個老舊的工人文化宮禮堂。后臺擠滿了參賽者和陪同的家長，各種樂器的調(diào)音聲、練歌聲、家長們的叮囑聲混成一片。穿著嶄新演出服的少男少女們，臉上洋溢著自信和期待。穿著洗得發(fā)白工服、頭發(fā)還有些凌亂的林悅，像誤入天鵝群的丑小鴨，顯得格格不入。她低著頭，緊緊跟在沈清如身后，手心全是冷汗，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下一位，16號選手，林悅！參賽曲目：《小背簍》。”報幕員的聲音透過擴(kuò)音器傳來。
林悅渾身一顫，大腦一片空白。沈清如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的手，眼神充滿鼓勵：“去吧，林悅。記住呼吸，記住位置，記住你心里的歌?！?/p>
沉重的幕布緩緩拉開，刺眼的舞臺追光燈猛地打在林悅身上。她下意識地瞇起眼，強(qiáng)烈的光線讓她瞬間失明般眩暈。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謶窒癖涞奶俾查g纏緊了她的心臟和喉嚨，讓她幾乎窒息。她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空曠的禮堂里回響。
完了……她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她想逃，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釘在原地。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臺下第一排，沈清如那溫和而堅定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溫暖的繩索，拉住了即將墜入深淵的她。沈清如無聲地對她做著口型：“吸氣……”
林悅幾乎是本能地，按照無數(shù)次練習(xí)的那樣，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氣息沉入丹田。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帶來一絲清明。
鋼琴的前奏響起，那熟悉的、帶著山野氣息的旋律流淌出來。林悅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那些刺目的燈光和模糊的人臉，落在禮堂高高的穹頂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寒冷的天臺，四周是無邊的黑暗，只有月光和遠(yuǎn)處隱約的霓虹。
喉嚨的緊張感還在，恐懼也沒有完全消退。但當(dāng)?shù)谝粋€音符從她唇邊試探性地滑出時，一種奇異的感覺發(fā)生了。那聲音不再顫抖，不再干澀，它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源于生命深處的力量，純凈得如同山澗清泉，悠揚(yáng)地穿透了禮堂有些渾濁的空氣。
“小背簍，晃悠悠……”歌詞唱出，她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模糊的山影，聽到了溪水流淌的聲音。那些被壓抑的委屈，對自由的渴望，對歌聲本身最原始的熱愛，在這一刻，隨著旋律噴薄而出！她的聲音越來越穩(wěn)，越來越亮，情感飽滿而真摯，完全沉浸在自己構(gòu)筑的音樂世界里。她忘記了臺下的觀眾，忘記了母親的禁令，忘記了洗車行的冰冷，也忘記了此刻自己身上那件寒酸的工服。她只是唱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情感，唱著這首沈清如為她挑選的、充滿希望和生命力的歌。
最后一個音符緩緩落下，余韻在禮堂里回蕩。臺下是短暫的、令人心悸的寂靜。林悅?cè)鐗舫跣?，瞬間被巨大的惶恐淹沒。她是不是唱砸了？為什么沒有掌聲？
就在這時，掌聲，先是稀稀落落，隨即如同潮水般洶涌響起！夾雜著幾聲清晰的叫好。林悅站在刺目的燈光下，有些茫然地看著臺下模糊攢動的人影，聽著那雷鳴般的掌聲，感覺像在做夢。她下意識地看向沈清如的方向。沈清如站在觀眾席中，正用力地鼓著掌，臉上帶著欣慰而驕傲的笑容，眼眶似乎有些濕潤。
評委席上，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拿起話筒，聲音透過擴(kuò)音器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16號選手林悅，你的聲音里有種打動人心的力量，非常純粹的情感表達(dá)。恭喜你，晉級下一輪?！?/p>
晉級？她……她成功了？
林悅站在舞臺中央，追光燈的光柱籠罩著她單薄的身影。汗水浸濕了她的鬢角，洗得發(fā)白的工服在燈光下顯得樸素得刺眼，卻又透著一股倔強(qiáng)的生命力。她微微張著嘴，似乎還沒完全消化這巨大的沖擊和喜悅。臺下，掌聲依舊熱烈。角落里，一個穿著洗車行圍裙、顯然是溜進(jìn)來偷看的中年女人（王姐）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手里的抹布都掉在了地上。
林悅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第一次，她迎著那曾經(jīng)令她恐懼的燈光和目光，沒有躲閃。胸腔里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不再只是因為恐懼，更因為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滾燙的激動和希望。原來，站在光下的感覺，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