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文化宮禮堂雷鳴般的掌聲，評委那句“晉級下一輪”的肯定，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印在了林悅十五歲貧瘠的生命里。她幾乎是飄著走下舞臺的，腳步虛浮，臉頰因為激動和聚光燈的炙烤而滾燙。后臺入口，沈清如早已等在那里，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擁抱。
“好樣的，林悅！”沈清如的聲音帶著由衷的喜悅，眼眶微紅，“我就知道你可以！”
林悅回抱著沈老師，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喉嚨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哭腔的“謝謝”。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因為自己的聲音而非體力勞動，獲得如此熱烈的認(rèn)可。那份沉甸甸的喜悅，幾乎要將她淹沒。
然而，這份純粹的喜悅并未持續(xù)太久。剛回到后臺擁擠的休息區(qū)，一個穿著洗車行藍(lán)色圍裙、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就擠了過來，臉上帶著夸張的驚訝和藏不住的八卦興奮，正是王姐。
“哎喲喂！悅丫頭！真是你??！”王姐的大嗓門瞬間吸引了周圍不少目光，她上下打量著林悅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服，嘖嘖稱奇，“剛才在臺下我都不敢認(rèn)！唱得可真不賴?。「娨暲锬切└栊撬频?！老劉要知道你還有這本事……”
王姐的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醒了林悅。她臉上的血色褪去，緊張地看向沈清如。沈老師眉頭微蹙，輕輕拍了拍林悅的手臂，示意她別慌。
“王姐，您怎么來了？”林悅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嗐，路過，聽見里頭熱鬧就溜進(jìn)來瞧瞧，誰知道看見你了！”王姐擠眉弄眼，壓低了點聲音，“不過悅丫頭，你媽要是知道你跑這兒來唱歌……嘖嘖……”她沒說完，但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和搖頭，已經(jīng)讓林悅的心沉到了谷底。
“王姐，林悅是憑實力晉級的，這是好事。”沈清如適時開口，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維護，“她媽媽那邊，我們之后會溝通的?！?/p>
王姐訕訕地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場面話，眼神卻還在林悅身上滴溜溜地轉(zhuǎn)，顯然沒打算輕易放過這個大新聞。
回程的路上，初登舞臺的興奮感被巨大的不安取代。林悅坐在沈清如自行車后座上，緊緊抓著老師的衣角，晚風(fēng)吹在汗?jié)竦谋成?，帶來一陣陣寒意?！吧蚶蠋煛覌寢屗瓡粫彼桓蚁牖丶液笠鎸υ鯓拥娘L(fēng)暴。
“別怕，”沈清如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飄忽，卻異常堅定，“你今天的表現(xiàn)值得驕傲。我會陪你一起面對你父母?！彼D了頓，“而且，我有預(yù)感，今天之后，或許會有轉(zhuǎn)機?！?/p>
沈清如的預(yù)感很快應(yīng)驗了。林悅在歌唱比賽中展現(xiàn)出的獨特嗓音和真摯情感，像一顆未經(jīng)打磨卻光芒難掩的原石，引起了一位坐在評委席角落的男人的注意。他叫趙明遠(yuǎn)，是本地一家規(guī)模不大、但頗有活力的“星光唱片”公司的星探兼經(jīng)紀(jì)人。
兩天后，當(dāng)林悅在沈清如的陪同下，懷著赴死般的心情回到家中準(zhǔn)備迎接母親的雷霆之怒時，家里的氣氛卻詭異地平靜。張秀英破天荒地沒有立刻發(fā)難，只是用那雙精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林悅，眼神復(fù)雜難辨。林建國依舊在喝酒，但沒像往常一樣呵斥。弟弟林浩則好奇地盯著她，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出點“歌星”的影子。
“那個……媽……”林悅鼓起勇氣想坦白。
“行了，”張秀英打斷她，語氣出乎意料地沒有預(yù)想中的暴怒，反而帶著一種審視和……算計？“你比賽的事兒，洗車行王姐都跟我說了?！?/p>
林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說是……還晉級了？有公司的人找你了？”張秀英緊盯著女兒，眼神銳利得像探照燈。顯然，王姐不僅報了信，還添油加醋地傳遞了后臺趙明遠(yuǎn)曾短暫接觸過沈清如的信息。
林悅愕然，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沈清如。沈老師微微點頭，上前一步，語氣平和地說：“林悅媽媽，林悅在音樂上確實很有天賦，昨天的比賽也證明了她的潛力。星光唱片公司的趙先生對林悅很感興趣，希望能和她談?wù)労献鞯目赡堋！?/p>
“唱片公司？！”張秀英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光芒林悅從未見過，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看到獵物般的興奮。“簽約？當(dāng)明星？能上電視？能賺大錢？”她一連串的問題像連珠炮，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
林建國也放下了酒瓶，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
“目前只是初步接觸，”沈清如保持著冷靜，試圖控制局面，“具體還要看對方的條件和林悅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劃，以及……家里的意見。”她特意強調(diào)了最后一點。
“意見？我們能有什么意見！”張秀英立刻換上了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甚至擠出了一個堪稱“和藹”的笑容，快步走到林悅身邊，親熱地拉起她的手——那手上還帶著洗車留下的凍瘡和裂口?！鞍パ?，悅悅有出息了！媽早就看出來了，你這孩子打小就機靈！唱歌好！能當(dāng)明星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她用力拍著林悅的手背，拍得生疼。
林悅被母親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渾身僵硬，不知所措。她看著母親眼中閃爍的、毫不掩飾的對“大錢”的渴望，心底剛剛升起的一絲僥幸和暖意瞬間冷卻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冰冷的惶恐。她感覺自己像一件突然被發(fā)現(xiàn)了價值的商品。
在沈清如的斡旋和堅持下，與星光唱片公司的正式見面安排在了兩天后。地點在公司位于市中心寫字樓的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繁華的城市景觀，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反射著冷色調(diào)的燈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氛和紙張油墨的味道。這一切對林悅來說，陌生又新奇，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趙明遠(yuǎn)是個三十多歲、穿著得體西裝、語速很快的男人。他熱情地接待了沈清如和林悅母女（張秀英堅持要跟來）。他拿出了一份打印精美的合同意向書，開始滔滔不絕地描繪藍(lán)圖：
“林小姐的聲音非常有辨識度，那種未經(jīng)雕琢的生命力是現(xiàn)在市場上稀缺的！我們‘星光’雖然規(guī)模不是最大，但資源絕對優(yōu)質(zhì)！看到這個計劃了嗎？”他指著合同附件里的一份藝人發(fā)展規(guī)劃，“我們會為你量身打造形象定位，請最好的聲樂老師、舞蹈老師進(jìn)行全方位培訓(xùn)！錄音棚、制作人都是頂配！半年內(nèi)推出個人單曲，一年內(nèi)籌備專輯！電臺打榜、電視通告、商演……資源全開！我們有信心把你打造成新一代的‘平民天后’！”
“平民天后？”張秀英的眼睛亮得驚人，呼吸都加重了，她只抓住了最關(guān)鍵的信息，“那……那能賺多少錢？”
趙明遠(yuǎn)笑容不變，熟練地打著包票：“張阿姨，您放心！只要按我們的規(guī)劃走，收入絕對可觀！廣告代言、商演出場費、唱片分成……林小姐的前途不可限量！比在洗車行強百倍千倍！”
張秀英聽得心花怒放，連連點頭，看著那份合同的眼神像看著一座金山。她完全忽略了沈清如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合同條款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關(guān)于培訓(xùn)成本的分?jǐn)?、解約的違約金、收入分成的比例、公司對藝人形象的絕對控制權(quán)……
林悅則被趙明遠(yuǎn)描繪的絢爛藍(lán)圖晃花了眼。“量身打造”、“頂級培訓(xùn)”、“個人單曲”、“平民天后”……這些詞匯像一個個五彩斑斕的泡泡，在她眼前飛舞。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更大的舞臺上，穿著光鮮的演出服，被無數(shù)人喜愛的樣子。那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夢想，似乎觸手可及。巨大的喜悅和期待沖昏了她的頭腦，讓她忽略了沈清如欲言又止的擔(dān)憂眼神和合同本身可能存在的陷阱。她只知道，簽約了，就能名正言順地唱歌，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再也不用害怕母親的責(zé)罵了！
“悅悅，還愣著干什么？快簽啊！”張秀英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恨不得替女兒按上手印。
林悅深吸一口氣，拿起筆。筆尖懸在乙方簽名處上方，微微顫抖。她的目光掠過趙明遠(yuǎn)自信的笑容，掠過母親貪婪期盼的眼神，最后落在沈清如臉上。沈老師眼神復(fù)雜，有欣慰，有鼓勵，但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林悅，”沈清如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看清楚條款，這是你自己的路?！?/p>
林悅心頭一震，但巨大的誘惑和對未來的憧憬壓倒了一切。她用力地點點頭，像是給自己打氣，然后，在那份承載著希望與未知的合同上，鄭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悅”。
墨水在紙張上洇開，留下清晰的痕跡。趙明遠(yuǎn)臉上的笑容擴大，熱情地伸出手：“歡迎加入星光，林悅！未來可期！”
張秀英更是喜形于色，仿佛已經(jīng)看到鈔票在向她招手。
走出星光唱片氣派的玻璃大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林悅手里緊緊攥著那份屬于自己的合同副本，紙張的觸感真實而滾燙。她抬頭望向城市高樓縫隙間的藍(lán)天，感覺空氣都變得格外清新。她終于踏上了夢寐以求的音樂之路！巨大的喜悅像潮水般將她包圍。
然而，這份純粹的喜悅只持續(xù)了不到五分鐘。
剛走到街角，張秀英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換上了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嚴(yán)肅表情，她停下腳步，轉(zhuǎn)向林悅，伸出手：
“悅悅，合同簽了，以后就是大明星了。這合同……還有剛才趙經(jīng)理給的名片，都先交給媽保管著！你年紀(jì)小，不懂事，別讓人騙了！還有，”她的語氣不容置疑，“既然要當(dāng)明星了，這形象也得注意！下個月浩子那個重點補習(xí)班要交錢了，你先拿點錢出來，媽去給你置辦兩身像樣的衣服，再買點擦臉的，別讓人笑話！以后賺了大錢，家里也就能輕松點了！”
那伸出的手，像一道冰冷的閘門，瞬間截斷了林悅心中奔涌的喜悅洪流。陽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她低頭看著手中那份象征著她音樂夢想起點的合同，又看看母親攤開的、帶著常年勞作粗糙痕跡的手掌。那份剛剛簽下的、代表著無限可能的合約，此刻仿佛變成了一紙沉重的賣身契。
簽約的喜悅還殘留在嘴角，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緩緩下沉。她第一次覺得，“責(zé)任”二字，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