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座車廂像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汗味、泡面味和劣質(zhì)煙草味的悶罐。空氣粘稠得幾乎能擰出水來。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單調(diào)而沉重，哐當、哐當…… 永無止境，敲打著每一個乘客疲憊的神經(jīng)。
吳三番蜷縮在靠近過道的座位上，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塞著銅劍的舊背包。背包沉甸甸的，隔著粗糙的帆布，那冰冷的、仿佛帶有生命般的觸感清晰地傳遞到他的胸口和手臂。每一次顛簸，每一次車廂的搖晃，都讓他下意識地將背包抱得更緊，仿佛生怕它被人搶走，或者……離自己太遠。
他已經(jīng)在這趟駛向西南邊陲的綠皮車上煎熬了十幾個小時。窗外，層巒疊嶂的翠綠山巒逐漸取代了平原，天空變得高遠而湛藍，空氣似乎也清新了一些。但這美麗的景致，對吳三番來說，毫無意義。
他的臉色比上車時更加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嘴唇干裂。不是因為旅途勞頓，而是因為那把該死的劍！
銅劍不能離身。這意味著一路上他幾乎寸步難行。去廁所？那短短幾分鐘的路程，離開背包的距離一旦超過一米，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虛弱感就會瞬間襲來，頭暈目眩，雙腿灌鉛，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骯臟的車廂地板上。他只能強忍著，盡量減少飲水和進食。每一次起身，都像在刀尖上跳舞，需要巨大的勇氣和意志力去對抗那如影隨形的“抽離感”。
周圍的乘客換了一茬又一茬。有背著巨大編織袋、眼神渾濁的民工；有穿著民族服飾、沉默寡言的當?shù)厣矫?；也有背著登山包、興致勃勃的年輕游客。他們的目光偶爾會掃過吳三番和他那個被抱得死緊的破舊背包，帶著好奇、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吳三番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細小的針扎在皮膚上。他只能低下頭，假裝閉目養(yǎng)神，用沉默將自己包裹起來。
“這人怎么回事？臉色這么差，還抱著個包跟抱著命根子似的？”鄰座一個戴著金鏈子的中年男人壓低聲音跟同伴嘀咕。
“誰知道呢，看著像有病……離遠點。”同伴嫌惡地撇撇嘴。
這些細碎的議論鉆進耳朵，吳三番只能苦笑。他何嘗不想把包放下？他何嘗不想像其他人一樣，輕松地起身活動，去接杯熱水，去車廂連接處抽根煙（雖然他并不抽煙）透口氣？
但他不能。他是這把銹劍的囚徒。這趟旅程，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戴著無形枷鎖的流放。
廣播里報出一個陌生的站名，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又一批乘客涌下車，帶著大包小裹的當?shù)厝擞苛松蟻?，車廂里又是一陣短暫的混亂和擁擠。吳三番下意識地將背包抱得更緊，身體微微繃緊，警惕著任何可能的碰撞。
就在這時，一個異?！靶涯俊钡纳碛埃瑪D開人群，罵罵咧咧地朝這邊挪了過來。
那是個胖子。一個穿著件印著巨大變形金剛圖案的廉價紅色T恤，下身套著條洗得發(fā)白的肥大運動褲，腳蹬一雙臟兮兮運動鞋的胖子。他看起來三十多歲，一張圓臉上堆著笑，但笑容里總帶著點市井的油滑和滿不在乎。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手里還提著一個印著“龍東強清潔公司”字樣的帆布袋，袋口露出半截拂塵、幾根顏色可疑的蠟燭，還有一卷像是褪了色的黃紙。
“哎喲喂！擠死胖爺我了！讓讓！都讓讓嘿！借過借過！”他嗓門洪亮，帶著點北方口音，在嘈雜的車廂里也顯得格外突出。他一邊費力地擠著，一邊嘴里還不閑著，“這破車，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早知道胖爺我就該……哎喲！”他一個趔趄，差點撲到吳三番身上。
吳三番下意識地側(cè)身護住背包。
胖子站穩(wěn)了，抹了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目光掃過吳三番護得嚴嚴實實的背包，又落在他蒼白憔悴的臉上。那雙小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隨即換上一副自來熟的笑容：“哥們兒，對不住對不住！這車太晃了！你這臉色……嘖嘖，暈車??？我這兒有暈車藥，祖?zhèn)髅胤?，賊管用！來一片？”
他熱情地從帆布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個印著“十全大補丸”字樣的塑料瓶，就要往吳三番手里塞。
吳三番警惕地搖搖頭，身體往后縮了縮：“不用，謝謝?！甭曇舾蓾硢 ?/p>
“別客氣?。〕鲩T在外，互相幫助嘛！”胖子不以為意，順勢一屁股坐在了吳三番對面的空位上，旅行包和帆布袋往腳下一扔，發(fā)出哐當幾聲悶響，似乎里面裝了不少金屬家伙什。他長長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然后自來熟地朝吳三番伸出手：“認識一下，潘龍東！干點小買賣，幫人解決點……呃，疑難雜癥！哥們兒貴姓啊？打哪兒來？看你這方向，也是去苗地‘淘金’的？”
潘龍東？吳三番看著那只伸過來的、肉乎乎的手，又看看對方那身不倫不類的行頭和帆布袋里露出的“專業(yè)道具”，心里立刻給他貼上了標簽：江湖騙子，神棍。
他現(xiàn)在身心俱疲，只想安靜地熬到目的地，根本沒心思應付這種自來熟的“同行”。他勉強扯出一個敷衍的笑容，沒有去握那只手：“免貴姓吳。去那邊……探親?！闭f完，就閉上了眼睛，擺明了拒絕交談。
“探親啊？好！好！苗地好地方，山清水秀，就是……”潘龍東碰了個軟釘子，也不尷尬，嘿嘿一笑，自顧自地開始絮叨起來，從火車晚點吐槽到盒飯難吃，又從苗疆的風土人情扯到最近聽說的一些“怪事”，比如某某寨子鬧鬼，某某地方牲畜莫名死亡…… 唾沫橫飛，聲音洪亮，引得周圍乘客頻頻側(cè)目。
吳三番閉著眼，眉頭緊鎖。潘龍東的聲音像一群蒼蠅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讓他本就煩躁的心情更加惡劣。背包里的銅劍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那股冰冷的觸感更加清晰，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他的困境。
他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該死的旅程，找到那個傳說中的苗寨，找到解開血契的方法。至于這個聒噪的胖子……但愿只是旅途中的一個過客。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讓他清凈。火車在崇山峻嶺間穿行，窗外是不斷變換的深綠山影。吳三番不知道，這個自稱潘龍東的“神棍”，很快就會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闖入他的生命，并且，徹底改變他這趟苗疆之行的軌跡。
就在潘龍東口若懸河地講到一個關(guān)于“苗疆巫蠱，殺人無形”的驚悚故事時，吳三番懷里的背包，突然極其輕微地、但清晰地震動了一下！
嗡……
那感覺極其微弱，如同手機調(diào)成靜音后的震動，隔著厚厚的帆布傳遞到他的胸口。但吳三番的心卻猛地一沉，瞬間睜開了眼睛！
不是錯覺！
懷里的銅劍，那個冰冷的死物，它動了！或者說，它里面的某種東西……被觸動了！
他下意識地抱緊背包，警惕的目光瞬間投向窗外——火車正駛?cè)胍粋€幽深的山谷隧道，車廂內(nèi)燈光亮起，窗外瞬間被濃墨般的黑暗吞噬。
就在這光線明暗轉(zhuǎn)換的剎那，吳三番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看到了！
在車廂頂棚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在對面車窗玻璃模糊的倒影里，在潘龍東唾沫橫飛、毫無所覺的身后……一個淡淡的、扭曲的、幾乎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灰白色影子，正緩緩地從車廂連接處的陰影里“流淌”出來，朝著潘龍東的后背，無聲無息地“貼”了過去！
那影子沒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種陰冷的、粘稠的惡意，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
吳三番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那不是人！絕對不是！
他喉嚨發(fā)緊，想要出聲提醒，卻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而那個灰白的影子，已經(jīng)伸出了模糊扭曲的“手臂”，眼看就要搭上潘龍東那件變形金剛T恤的后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