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那驚心動魄的一夜，像一塊被投入心湖的滾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林若曦抱著厚重的專業(yè)書籍，腳步匆匆地穿過云大被初冬寒風(fēng)掃蕩的梧桐大道。枯黃的落葉在腳下發(fā)出沙沙的碎裂聲，冷風(fēng)如同小刀，刮過她裸露的脖頸，帶走最后一絲暖意。她下意識地將臉埋進洗得發(fā)白的圍巾里——這是秦雪硬塞給她的舊物，帶著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聊勝于無。
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回放著昨夜那驚鴻一瞥：星輝落在他專注的側(cè)顏上，幽藍(lán)的屏幕光映著他深邃的眼眸，指尖在鍵盤上翻飛如蝶，如同執(zhí)掌著星辰運轉(zhuǎn)的神祇。那種純粹、強大、令人屏息的專注光芒，與她此刻在寒風(fēng)中瑟縮的狼狽，形成了最尖銳的諷刺。
心口那絲陌生的悸動，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暫的波瀾，便被更深的寒意凍結(jié)。他是顧北辰。是那個在雨夜用冰冷目光將她釘在恥辱柱上的顧北辰；是那個在便利店隨手翻閱她靈魂碎片并刻下“零價值”判詞的顧北辰；是那個在天臺以毀滅姿態(tài)踏碎她最后一絲掙扎火焰的顧北辰。昨夜實驗室里那短暫的星輝與專注，不過是冰山縫隙里透出的一縷微光，轉(zhuǎn)瞬即逝。他救的是景程，不是她這個人。那句“下次注意”的冰冷提醒，才是他本性的注腳。
林若曦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將那個不合時宜的畫面連同那份悸動一起甩出腦海。她加快了腳步，帆布鞋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發(fā)出急促的聲響。手臂的傷口在寒風(fēng)的刺激下，又傳來一陣熟悉的隱痛，提醒著她現(xiàn)實的冰冷與距離。
就在這時，一片冰涼的東西，輕柔地、毫無預(yù)兆地落在了她微微發(fā)燙的額頭上。
林若曦的腳步猛地頓住。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
鉛灰色的、仿佛凝固了許久的厚重云層，不知何時被撕開了一道細(xì)微的縫隙。無數(shù)潔白的、晶瑩的六角形晶體，如同被揉碎的天使羽翼，正從深邃的夜幕中，無聲地、溫柔地飄落下來。
初雪。
云城今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悄然而至。
雪花起初稀疏，試探般地在寒風(fēng)中打著旋兒，輕輕吻過光禿的梧桐枝椏，落在行人的發(fā)梢肩頭。很快，雪勢漸密，紛紛揚揚，如同扯碎的棉絮，將灰暗的城市輪廓溫柔地包裹、模糊。路燈昏黃的光暈里，雪花翩躚起舞，折射出細(xì)碎迷離的光芒，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雪花簌簌落地的、極其細(xì)微的聲響。
一股清冽純凈的氣息，瞬間驅(qū)散了城市渾濁的塵埃味，涌入肺腑，帶來一種沁人心脾的涼意。
林若曦站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忘記了寒冷，忘記了趕路，也忘記了剛才紛亂的思緒。她微微仰著頭，張開嘴，呵出一小團白色的霧氣，看著晶瑩的雪花落入其中，瞬間消融。那雙總是帶著倔強或疲憊的黑眸里，此刻映著漫天飛雪，亮晶晶的，盛滿了純粹的、孩子般的驚奇和喜悅。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勾出一個清淺的、毫無防備的笑容。這一刻，所有的煩惱、屈辱、沉重，似乎都被這純凈的初雪暫時洗滌、覆蓋。
她忍不住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攤開掌心，去接那飄落的雪花。冰涼的晶體落在溫?zé)岬钠つw上，帶來一絲細(xì)微的刺痛，隨即化作一滴小小的水珠。她看著掌心那點轉(zhuǎn)瞬即逝的晶瑩，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些。這是屬于寒冬的、短暫的、純凈的饋贈。
就在她沉浸在這片突如其來的、帶著魔力的雪幕中時——
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雪落聲掩蓋的腳步聲，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的梧桐樹陰影下響起。
林若曦如同受驚的小鹿，瞬間從雪境的沉醉中驚醒！她猛地收回手，警惕地轉(zhuǎn)過身，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逆著路燈昏黃的光暈和紛飛的雪幕，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剪影，靜靜地佇立在梧桐樹粗壯的樹干旁。
顧北辰。
他依舊穿著深色的大衣，肩頭已落了一層薄薄的、晶瑩的雪。他沒有打傘，雪花落在他烏黑的發(fā)間，落在他寬闊的肩頭，也落在他深邃的眼睫上，很快被體溫融化，留下細(xì)小的水痕。他站在那里，隔著幾步的距離，隔著漫天飛舞的潔白屏障，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
那雙慣常冰冷的眼眸里，此刻沒有了在實驗室俯瞰代碼瀑布的銳利，也沒有了在舞會命令她“處理干凈”的漠然。里面翻涌著一種林若曦從未見過的、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掙扎？猶豫？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水面之下是洶涌的暗流，表面卻竭力維持著平靜。
寒風(fēng)卷著雪花，打著旋兒從兩人之間穿過。林若曦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驚愕、警惕和一絲無法抑制的慌亂。他怎么在這里？他看了多久？他想干什么？雨夜的冰冷、便利店的刻薄、天臺的毀滅、舞會的矛盾命令、昨夜實驗室那短暫的光芒與此刻這沉默的對視……無數(shù)的畫面和情緒在她腦海中瘋狂沖撞，讓她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冰冷的鞋跟踩在積雪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顧北辰似乎被她這細(xì)微的退縮動作刺了一下。他緊抿的薄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下頜線繃得更緊。那雙翻涌著復(fù)雜情緒的眼眸，如同被投入了冰塊的沸水，瞬間冷卻、凝固，恢復(fù)了幾分慣常的深不可測。
他邁開腳步。
踩著薄薄的積雪，一步一步，朝著她走了過來。
雪地靴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很輕，卻像鼓點般敲在林若曦的心上。每一步靠近，都讓她的神經(jīng)繃緊一分。她想逃，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帶著一身風(fēng)雪的氣息，穿透紛飛的雪幕，停在了她的面前。
距離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大衣領(lǐng)口沾染的雪粒，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混合著冷冽雪松和初雪清冽的獨特氣息，近到她甚至能看清他長睫上尚未完全融化的細(xì)小水珠。
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再次籠罩了她，混合著昨夜星輝下的悸動和此刻的緊張不安，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手臂的傷口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下又開始隱隱作痛。
顧北辰微微垂著眼簾，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他的視線在她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泛紅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又滑過她凍得有些發(fā)白的嘴唇，最終，定格在她那雙此刻寫滿了驚惶、警惕和一絲茫然的眼睛里。
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雪花依舊不知疲倦地在兩人之間飛舞、盤旋、落下。
林若曦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如同急促的戰(zhàn)鼓。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這種沉默的、帶著巨大壓力的凝視，比任何冰冷的言語都更讓她心慌意亂。她攥緊了手中的書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沉默逼得窒息時——
顧北辰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沒有戴手套。指節(jié)處因為寒冷而微微泛著紅。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僵硬的遲疑，仿佛每一個細(xì)微的位移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
林若曦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瞬間繃緊到了極致！他想干什么？像在舞會上那樣捂住她的眼睛？還是……
然而，顧北辰的手，并沒有伸向她的眼睛，也沒有伸向她的身體任何部位。
他的手，越過了她的肩膀，伸向了自己的頸間。
在林若曦驚愕、茫然、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他解開了自己大衣最上面的兩顆紐扣。然后，他的手指探入溫暖的衣領(lǐng)內(nèi)側(cè)，抓住了什么東西，向外輕輕一抽。
一條柔軟的、質(zhì)感極好的、深灰色的羊絨圍巾，被他從溫暖的頸間抽了出來。
圍巾很長，帶著他溫暖的體溫和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氣息。深灰色的經(jīng)典格紋在路燈和雪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顧北辰的動作依舊有些僵硬。他拿著那條還帶著自己體溫的圍巾，目光再次沉沉地落在林若曦凍得通紅的耳朵和光裸的脖頸上。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復(fù)雜情緒似乎又濃烈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后，他再次抬起手。
這一次，目標(biāo)明確——林若曦。
林若曦在他抬手靠近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躲閃！然而，顧北辰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力量。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冰冷的臉頰，那溫?zé)岬挠|感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她的皮膚，讓她渾身一僵！
顧北辰似乎也感覺到了那瞬間的觸碰，他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指尖的溫度似乎更高了些。但他沒有退縮。
他拿著那條深灰色的、還帶著自己體溫的圍巾，動作有些生澀地、甚至是笨拙地，開始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林若曦光裸的脖頸上。
他的手指不算靈巧，甚至顯得有些笨拙。圍巾纏繞的角度和松緊度似乎都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幾次調(diào)整都不得要領(lǐng)。那柔軟的羊絨面料蹭過林若曦冰涼的耳垂和下頜，帶來一陣陣奇異的、帶著暖意的麻癢。他溫?zé)岬暮粑?，因為靠得極近，帶著雪松的氣息，輕輕拂過她額前的碎發(fā)。
林若曦徹底僵住了。
她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擺布。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警惕、恐懼、屈辱的記憶，在這一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體溫的暖意沖擊得粉碎！她只能感覺到那柔軟的、溫?zé)岬难蚪q圍巾，像一道溫暖的屏障，溫柔地、一層層地包裹住她冰冷的脖頸，隔絕了外面刺骨的寒風(fēng)。那上面殘留的、屬于顧北辰的體溫和那冷冽又干凈的雪松氣息，強勢地、不容拒絕地侵入她的感官，將她緊緊包圍。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撞擊著，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臉頰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溫，滾燙得像是要燒起來，連耳根都染上了一層緋紅。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巨大震驚、難以置信、慌亂無措和……一絲隱秘的、被這溫暖擊中的悸動，在她身體里猛烈地沖撞、發(fā)酵！
他……他在做什么？為什么？這條圍巾……這條在雨夜被她視作施舍和屈辱象征、被她決然遺棄在泥水里的圍巾……
就在林若曦被這巨大的沖擊弄得神思恍惚、幾乎無法思考時，顧北辰終于完成了那笨拙的纏繞。圍巾在她脖頸上繞了兩圈，末端松松地垂在胸前，帶著他的體溫，嚴(yán)嚴(yán)實實地護住了她所有暴露在寒風(fēng)中的肌膚。
他似乎對自己的“作品”并不滿意，眉頭微蹙著，又伸出手，略顯僵硬地調(diào)整了一下垂下的圍巾末端，試圖讓它看起來更規(guī)整些。指尖再次不經(jīng)意地蹭過林若曦胸前的衣料，帶來一陣細(xì)微的顫栗。
做完這一切，顧北辰像是完成了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wù)，微微松了口氣。但他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林若曦的臉。他看著她被圍巾包裹后只露出小半張的臉頰，看著她因為震驚和暖意而染上紅暈的肌膚，看著她那雙此刻瞪得大大的、里面盛滿了茫然和巨大問號的眼睛。
雪花無聲地落在兩人身上、發(fā)間?；椟S的路燈光暈在雪幕中顯得朦朧而溫暖，將他們籠罩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世界里。
顧北辰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他緊抿的薄唇終于微微開啟。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緊繃，清晰地穿透了雪花簌簌落地的細(xì)微聲響，砸進了林若曦的耳膜，也砸進了她狂亂的心跳聲里：
“林若曦?！?/p>
“跟我試試?！?/p>
不是問句，沒有華麗的辭藻，甚至沒有主語。直白、突兀、帶著他特有的、近乎命令式的僵硬邏輯，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心。
轟——！
林若曦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一片空白之后，是巨大的轟鳴！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俊美卻依舊帶著冷硬輪廓的臉。他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她驚愕到呆滯的影子，那里面翻涌的情緒——是認(rèn)真？是緊張？還是她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一絲笨拙的真誠？
“試……試什么？”她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像被風(fēng)吹散的雪花。
顧北辰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些，似乎對她的遲鈍反應(yīng)感到一絲不耐。他微微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努力組織著更清晰的、他認(rèn)知范圍內(nèi)的語言。雪花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像細(xì)碎的淚。
“你，”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鎖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地補充道，“和我。”
“交往。”
最后兩個字，如同最后的審判槌落下，帶著一種石破天驚的力量！
寒風(fēng)卷著雪花，打著旋兒從兩人之間呼嘯而過，卻吹不散這方寸之地里凝固的空氣和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林若曦徹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像一尊真正的冰雕，僵立在漫天飛雪中。脖頸間那條深灰色的圍巾，帶著他殘留的體溫和氣息，溫暖得幾乎灼燙了她的皮膚，也灼燙了她冰封已久的心臟。那笨拙的纏繞，那生澀的靠近，那直白到近乎粗魯?shù)母姘住褚粓鲎畈徽鎸嵉幕脡簦瑢⑺龔氐籽蜎]。
顧北辰看著她徹底呆滯的模樣，那雙深邃的眼眸里，那絲罕見的笨拙和緊張，似乎被一種更深的、不容置疑的強勢所取代。他向前微微傾身，縮短了那本就極近的距離。溫?zé)岬暮粑鼛е┧傻奈兜?，幾乎拂過她的唇瓣。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宣誓般的、斬釘截鐵的意味，清晰地、不容錯辨地砸進她混亂的世界：
“不是施舍。”
“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