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天空卻像一塊忘了擰干的灰布，終日沉甸甸地懸著，滲出連綿的陰冷濕氣。教室里那股混雜著新書油墨、粉筆灰、少年人汗腺蒸騰的荷爾蒙以及某種揮之不去的、陳年木質(zhì)桌椅散發(fā)出的微酸氣息，被這濕冷一浸，發(fā)酵出一種沉悶滯重的粘稠感。頭頂那幾架老吊扇早已偃旗息鼓，扇葉上蒙了一層灰，凝固在鐵灰色的光線下，像幾片僵死的枯葉。
溫硯依舊沉默地占據(jù)著靠窗那個角落。他來得比晨讀的鈴聲更早，仿佛早已與這片被濕氣浸潤的空間達(dá)成了某種共生協(xié)議。額前墨色的碎發(fā)垂落，在過分冷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陰翳，遮住了大半神情。那身藍(lán)白校服穿在他身上，空曠得如同掛在衣架上，唯有領(lǐng)口那顆紐扣，依舊固執(zhí)地扣緊，貼著喉結(jié)，勒出一道平直而冰冷的線條，像一道無聲的戒律，拒絕著外界溫?zé)岬奶皆儭?/p>
他的課桌，是這喧囂教室里一塊奇異的真空地帶。周遭是王可欣與何薇壓低嗓音卻難掩興奮的八卦，是前排男生嘩啦啦翻動漫畫書的脆響，是橡皮擦在紙面上摩擦發(fā)出的單調(diào)沙沙聲。而他那里，只有一片近乎凝滯的寂靜。偶爾，他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會無意識地蜷縮，指尖在攤開的物理習(xí)題冊邊緣輕輕劃過，留下幾道極淺淡、幾乎看不見的白色劃痕——那是他體內(nèi)某種無聲風(fēng)暴掠過時，在平靜表面留下的唯一漣漪。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牽引的鐵屑，總是不由自主地滑向他攤開的筆記本。那頁被我夾在筆記里、后來出現(xiàn)在他本子上的銀杏葉，此刻正安靜地棲息在深棕色的紙頁上，被壓得極其平整妥帖。葉尖那一抹在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的、凝固的金黃，像一枚小小的、無聲的勛章，別在他沉默的領(lǐng)地。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掃視，心頭便掠過一絲微弱的暖流，隨即又被更龐大的、沉甸甸的疑慮覆蓋——那疑慮源于他體育課后慘白的臉色，源于黑暗中揮之不去的苦澀藥味，源于他承諾“會告訴你”后，依舊緊閉的唇。
物理課，趙老師洪亮的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塊，激起層層疊疊的公式漣漪。他捏著粉筆，在黑板上重重寫下“楞次定律”幾個大字，粉筆灰簌簌落下。我下意識地去摸筆袋里的鋼筆——那支最順手的、筆尖早已磨得圓潤的墨綠色鋼筆。
指尖在筆袋粗糙的帆布內(nèi)襯里徒勞地摸索了幾遍?？盏摹Ｐ南乱怀?，筆袋被我整個倒扣在桌面上。鉛筆、尺子、幾枚硬幣、幾片櫻花形狀的粉色橡皮擦……唯獨(dú)不見那支墨綠色的熟悉身影。
講臺上，趙老師正激情四溢地講解著閉合回路如何抵抗磁通量的變化。我焦躁地翻找著桌肚，手指掠過書本粗糙的邊緣，帶起一陣細(xì)微的紙頁摩擦聲。沒有。它像一滴水，蒸發(fā)在了這沉悶的空氣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求助意味，投向右側(cè)。
溫硯正低頭演算。他握筆的姿勢很特別，指尖捏在筆桿末端，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⒎喊?，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流暢而清晰的推導(dǎo)線條。他用的是一支黑色的普通中性筆，筆桿有些磨損，塑料外殼透出一種廉價的單薄感。然而，在他左手邊的桌角，安靜地躺著一支筆——一支墨綠色的鋼筆。筆帽頂端有一點(diǎn)細(xì)微的磕痕，正是我遺失的那一支！它被隨意地放在那里，仿佛只是主人暫時擱置的尋常物件。
“那個……”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在趙老師抑揚(yáng)頓挫的講解聲里顯得微弱而突兀，“溫硯……”我再次嘗試，聲音提高了一點(diǎn)點(diǎn)。
他似乎被這微弱的聲波擾動，握筆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書寫的沙沙聲中斷了半秒。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并未立刻聚焦在我臉上，而是先落在自己攤開的習(xí)題冊上，那視線沉靜得像古井無波的深潭。片刻之后，才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終于偏移視線，落到我空蕩蕩的桌面上，又看向我攤開的、等待著被填寫的筆記頁。他的目光最終落回桌角那支墨綠色鋼筆上，薄唇微啟，無聲地說了兩個字。沒有聲音，只有唇形的開合：我的？
我用力點(diǎn)頭，指尖無意識地?fù)钢姥卮植诘哪炯y，指腹傳來細(xì)微的刺癢感。
他沒有再說話，甚至沒有看我。只是伸出左手，蒼白修長的手指越過桌面那道無形的界限，極其自然地拿起了那支墨綠色的鋼筆。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他沒有絲毫停頓，沒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只是微微側(cè)過身，手臂以一個很小的角度伸展，將那支筆輕輕放在了我攤開的筆記頁空白處。
冰涼的筆桿觸碰紙頁，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嗒”聲。
“謝謝?！甭曇糨p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他幾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一下頭，幅度微小到幾乎只是睫毛的顫動。隨即，他便重新埋首于自己的演算，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集從未發(fā)生。只有那支靜靜躺在我筆記上的墨綠色鋼筆，筆桿頂端那點(diǎn)細(xì)微的磕痕在燈光下泛著微光，像一枚無聲的印章，證明著那瞬間流動的、微弱的暖意。
然而，這微小的暖流并未持續(xù)太久。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感開始在教室里彌漫。窗外的天空陰沉得如同潑墨，云層厚重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悶的、仿佛暴雨將至前特有的、飽含負(fù)離子的土腥氣。
溫硯的呼吸聲開始變得不同尋常。不再是那種均勻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輕淺呼吸，而是帶上了一種滯澀的、深重的拖曳感，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在艱難地拉動。每一次吸氣都仿佛用盡了力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伏在桌面上，額頭抵著交疊的雙臂，試圖將自己更深地埋藏起來。肩胛骨透過單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勾勒出兩個緊繃的、微微聳起的凸點(diǎn)。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正死死地攥著左側(cè)的衣襟下擺，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毫無血色的青白，仿佛要將那布料連同底下某種噬人的痛苦一起揉碎。
我握著筆，物理題目的字跡在眼前模糊晃動，心思卻全被左側(cè)那沉重壓抑的呼吸聲攫住。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戳著，留下一個又一個深陷的小黑點(diǎn)。一股冰冷的擔(dān)憂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那句“不舒服的話，我會告訴你”的承諾，此刻像一個沉重的問號，懸在心頭。
突然，他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緊接著，一陣無法抑制的、劇烈的咳嗽從他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那聲音沉悶、短促、撕心裂肺，像被強(qiáng)行按捺在胸腔里的悶雷終于掙脫了束縛。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弓起的脊背像一張被拉滿到極限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負(fù)地?cái)嗔??？人月暠粡?qiáng)行壓抑在手掌的屏障之后，變成一連串沉悶、破碎的嗚咽，聽得人心臟揪緊。
整個教室的目光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吸引過來，帶著驚愕、好奇或茫然。空氣凝固了半秒。
“溫硯？”趙老師的聲音從講臺方向傳來，帶著一絲關(guān)切和不確定。
他像被這聲音燙到，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帶得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嘎吱”一聲！他依舊死死捂著嘴，指縫間溢出一絲壓抑不住的痛苦喘息。那雙深黑的眼眸抬起，里面翻涌著劇烈的狼狽和一種近乎恐慌的、想要逃離一切的急迫。臉色在日光燈下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汗水瞬間浸濕了額角緊貼皮膚的碎發(fā)。
“……出去……透透氣……”聲音從指縫里艱難地?cái)D出，破碎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痛苦。他甚至沒等趙老師回應(yīng)，或者說，他根本不敢去看趙老師的反應(yīng)，便像一頭慌不擇路的困獸，低著頭，腳步虛浮踉蹌地沖出了教室后門，瘦削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昏暗的走廊深處，只留下一片驚愕的寂靜和空氣中殘留的、令人心悸的咳嗽余音。
我的心跳驟然失序，咚咚地撞擊著胸腔。那股熟悉的、苦澀的藥味，仿佛隨著他劇烈的動作在空氣中驟然彌漫開來。沒有絲毫猶豫，我?guī)缀踉谙乱幻腌娋透玖似饋怼?/p>
“老師，”聲音帶著我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我去看看。”沒等趙老師點(diǎn)頭，我已推開椅子追了出去。
走廊里光線昏暗，感應(yīng)燈隨著我的腳步聲倉皇亮起，投下?lián)u曳不定的、蒼白的光暈。空蕩的走廊回蕩著我急促的腳步聲，帶著空洞的回響。盡頭，通往天臺的樓梯拐角處，那扇刷著斑駁綠漆的鐵門虛掩著，門軸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我放輕腳步，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推開虛掩的鐵門，一股帶著鐵銹味和塵土的微涼空氣撲面而來。
天臺空曠的風(fēng)毫無遮攔地吹來，帶著初秋的寒意，卷動著地上的塵埃和幾片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枯葉。溫硯背對著門口的方向，身體微微佝僂著，靠在天臺邊緣冰冷的水泥護(hù)欄上。雙臂撐在欄桿上，頭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隨著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劇烈地聳動著，每一次起伏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背影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單薄而脆弱，如同一張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隨時會撕裂的薄紙。風(fēng)穿過他寬大的校服，勾勒出里面過分瘦削的輪廓。
我停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沒有再靠近。喉嚨發(fā)緊，想說什么，卻又覺得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可能成為驚擾他最后一點(diǎn)尊嚴(yán)的噪音。只能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像一棵無言的樹，感受著風(fēng)掠過皮膚帶來的寒意，和他那痛苦喘息聲里傳遞出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感。
時間在呼嘯的風(fēng)聲和壓抑的咳嗽中緩慢地煎熬著。不知過了多久，那劇烈的顫抖終于漸漸平息下來，聳動的肩膀慢慢平復(fù)。只剩下沉重而深長的呼吸，一聲，又一聲，像是從深海里艱難地浮出水面，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依舊背對著我，沒有回頭。手指在水泥護(hù)欄上無意識地滑動了一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濕痕。然后，他抬起右手，伸進(jìn)校服褲子的口袋里。動作很慢，帶著一種精疲力竭后的遲緩。
他掏出了一個小東西。不是藥瓶，也不是那個神秘的分裝盒。
那是一塊小小的、櫻花形狀的橡皮擦。粉色的，邊緣已經(jīng)被用得有些圓潤，是我前幾天在文具店買的那一盒同款，后來不知怎么弄丟了一塊。
他沒有轉(zhuǎn)身，只是抬起手臂，極其輕微地向后示意了一下。那只握著橡皮擦的、蒼白修長的手，就那樣懸在半空中，指關(guān)節(jié)依舊透著用力后的青白，指尖因?yàn)閯偛诺膭】榷鴰е?xì)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
風(fēng)卷起他校服的衣角，吹動他汗?jié)竦念~發(fā)。那塊小小的、櫻花形狀的粉色橡皮，安靜地躺在他微微顫抖的掌心，像一片凝固在風(fēng)中的、溫柔的憑證。
我屏住呼吸，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從他攤開的掌心里，輕輕拈起了那塊帶著他體溫余溫的橡皮擦。指尖觸碰他冰涼皮膚的瞬間，仿佛有微弱的電流竄過。
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在那塊橡皮離開他掌心的剎那，懸在空中的手極其緩慢地、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般垂落下去，輕輕搭在了冰冷的水泥護(hù)欄上。手指蜷縮了一下，又緩緩松開。
“上次……”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氣流的艱難摩擦，“……你借我的鋼筆?！彼D了頓，仿佛在積蓄力氣，也像是在斟酌字句。天臺的風(fēng)呼嘯著灌滿我們之間的空隙，吹得他單薄的校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線條。“這支筆……很好用?！?/p>
他的聲音很低，被風(fēng)吹得有些破碎，卻清晰地鉆入我的耳朵。沒有解釋剛才的狼狽，沒有提及那令人心碎的咳嗽，甚至沒有一句關(guān)于身體不適的言語。他只是提到了那支筆。
我的目光落在他撐在欄桿上的手。那只剛剛歸還了橡皮的手，指骨分明，皮膚在灰暗天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脆弱的冷白。而那只握過鋼筆的手，此刻正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著胸口正下方的位置——那個曾被他畫上小叉、被苦澀藥味標(biāo)記的位置。指尖隔著校服布料，緩慢地畫著圈，帶著一種習(xí)慣性的、安撫般的力度，也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疲憊與隱忍。
橡皮擦小小的棱角硌著我的掌心，殘留著他指尖傳遞過來的、微涼的觸感，以及一種……比言語更沉重的真實(shí)。那微弱的顫抖，那艱難的吐字，那塊被歸還的、微不足道的粉色橡皮，還有此刻他無意識摩挲胸口的手指……所有無聲的碎片，在這一刻轟然拼合。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脹得發(fā)疼。喉嚨里堵著什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風(fēng)卷著涼意，吹動我額前的碎發(fā)。我低下頭，看著掌心里那枚小小的櫻花橡皮，粉色的塑料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固執(zhí)地透著一抹柔和的暖色。
他最終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了一些，對抗著呼嘯的風(fēng)和身體深處翻涌的潮汐。那無聲的挺直，像是對剛才狼狽的修正，也像是對那句“下次會告訴你”的、一種笨拙而沉重的踐行。他沒有用語言解釋他的痛苦，卻用一塊橡皮擦，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我遞出的筆，也接住了那份懸而未決的、沉甸甸的關(guān)切。
天臺的風(fēng)聲灌滿了耳朵。我握緊那塊小小的橡皮擦，指尖感受到它堅(jiān)硬的棱角和屬于他的、微弱的余溫。沒有說出口的告白，被一塊橡皮擦穩(wěn)穩(wěn)接住，在呼嘯的風(fēng)中，無聲地刻下了心跳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