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秋雨從昨夜開始就沒停歇,將校園浸泡在一種潮濕的灰藍色調里。雨絲稠密,天色陰沉如倒扣的硯臺,醞釀著更深的水意。香樟樹葉被連綿雨水沖刷得油光發(fā)亮,深綠的葉片沉重地低垂著。教學樓紅磚墻洇出深色的、不規(guī)則的濕痕,像緩慢擴散的墨跡。檐角的水珠串成線,無休無止地砸在水泥臺階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在灰暗的地面綻開又迅速湮滅,只留下濕漉漉的深色水窩連成一片??諝饫镲柮浿嗤帘环磸徒莺笊l(fā)出的濃厚腥氣,裹挾著草木腐爛的底調,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冰冷的潮氣,鉆進單薄的校服外套,激起一層細密的、揮之不去的雞皮疙瘩。每吸一口氣,都像吞下了一口微涼的、帶著鐵銹味的水汽。
教室里彌漫著沉悶的濕意。頭頂的日光燈管發(fā)出持續(xù)的、低微的嗡鳴,是這片密閉空間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溫硯的座位依舊靠著那扇蒙著厚重水汽的窗。他比平時來得稍晚了些,推開后門時帶進一股室外的清寒。額前幾縷墨色的碎發(fā)被雨水打濕,服帖地黏在過分蒼白的額角和太陽穴上。肩頭的藍色校服布料暈開了兩小片顏色更深的濕痕。他沉默地穿過已經坐滿大半的教室,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動作間帶著比往常更明顯的、如同精算過力道的輕微遲滯。他攤開深棕色的硬皮筆記本,從包里拿出課本和筆袋,動作一絲不茍,眼神卻始終低垂著,沒有抬起。窗玻璃上凝結的水霧像一幅流動的抽象畫,模糊了外面濕漉漉的、灰蒙蒙的世界,只剩下流淌變幻的光影與灰綠色的塊面。他似乎將自己完全投入了那片模糊的水光里,隔絕了講臺上老師開講的導語,隔絕了同桌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也隔絕了空氣里那份沉甸甸的、令人筋骨發(fā)僵的濕冷。
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數次裝作不經意的掃視,最終落在他攤開的筆記本扉頁上——那片被我夾在物理筆記里的銀杏葉,此刻正安靜地臥在那深棕色的紙頁上,被壓得極其平整、妥帖。葉尖那一抹在暗淡背景中格外醒目的、明亮的金黃,仿佛一小簇凝固的、帶著溫度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棲息在屬于他的領地。沒有言語,沒有交流,甚至沒有一個刻意的眼神,但這片葉子出現在這個位置,以這樣被珍視的姿態(tài),本身就是一句無聲的回應。一種混合著細微暖意與更龐大擔憂的酸澀感,如同水墨暈染般在心間彌漫開來。這枚葉子承載的,似乎已超越了一個簡單的問候,更像是一個被謹慎接納的信號,一盞在濃霧中悄然被對方點燃的、微弱的回應燈。
上午的課在沉悶的水汽和窗外不絕于耳的雨聲中緩慢滑過。午飯后,天色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加陰沉,厚重的鉛云低垂,幾乎壓到了教學樓頂。風也驟然大了起來,刮得窗玻璃哐啷作響。到了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積蓄已久的雨勢終于爆發(fā)。豆大的雨點挾著千鈞之力,密集、狂暴地砸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噼里啪啦急促而沉悶的巨響,如同無數小石子無情地撞擊。窗外的世界瞬間被一片白茫茫、密不透風的水簾吞沒,天色陰沉得如同提前幾個時辰就跌入了黑夜。教室內一片壓抑的昏暗,只有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管固執(zhí)地亮著,映照著一張張被雨勢攪得心神不寧的臉龐。
下課鈴聲尖銳地響起,仿佛是炸開了最后一點緊繃的平靜。剎那間,走廊如同打開了泄洪閘口,被洶涌的人流和此起彼伏、混雜著焦慮與抱怨的聲浪徹底填塞、淹沒。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被放大、反彈,嗡嗡作響。
“這鬼天氣!真要命!早上還只是毛毛雨,現在簡直是要把城淹了!”
“靠!誰帶傘了?江湖救急啊兄弟!”
“完了完了,我媽電話打不通,這雨怎么回家啊……”
“喂!張哲!你傘大!帶我一個!”
“別擠別擠!鞋踩掉了!”
我收拾好書包,從桌肚里抽出那把深藍色的折疊傘。傘骨冰涼,握在手里帶著金屬特有的硬度和涼意。抬頭看向溫硯,他正慢條斯理地將書本一本本塞進那個洗得發(fā)白、邊角磨損嚴重的帆布包。動作依舊帶著那種近乎刻意的、節(jié)省力氣的遲緩,仿佛每一個動作都經過精密的計算,以最小的消耗完成。他似乎沒有帶傘,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徹底統(tǒng)治的混沌世界。密集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匯成一道道湍急的小溪流,不斷沖刷著視線。他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但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無意識地微微蜷縮了一下,又迅速松開。那細微的動作,像湖面被風吹起的一絲漣漪,瞬間又歸于平靜,卻清晰地透露出一種等待雨勢稍歇的被動,一種無聲的、習慣性的忍耐。
“溫硯,”我走到他桌邊,聲音不大,但在嘈雜的背景音里卻異常清晰,像投入喧囂中的一顆石子,“一起走吧?雨太大了?!?我將手中的傘向他示意了一下,傘尖微不可察地朝他傾斜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他整理書包的動作停頓了半秒,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深黑的眸子看向我,里面清晰地閃過一絲錯愕,如同平靜湖面被投入石子后漾開的波紋。隨即,那錯愕被熟悉的、幾乎成為本能的抗拒迅速覆蓋,像一層迅速凝結的薄冰。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拒絕。
“順路?!蔽覔屧谒_口前補充道,聲音盡量放得平穩(wěn)自然,像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校門口那條路,總歸要一起走一段的?!?目光迎上他的視線,沒有躲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他避開了我的直視,視線落在我手中的傘上,那深藍色的傘面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飛快地移開,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狂暴的雨幕。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扭曲、變形,模糊了所有景物的輪廓,只剩下水光淋漓的一片混沌。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又像是在與某種根深蒂固的習慣做無聲的斗爭。幾秒鐘的沉默,在周遭的喧囂中顯得格外漫長,仿佛時間被拉長、凝固。最終,他極輕、幾乎不可聞地點了一下頭,喉間溢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嗯?!?/p>
傘在潮濕擁擠的走廊里撐開,深藍色的傘面“嘭”地一聲彈開,瞬間隔絕出一方小小的、帶著新布料微澀氣味的干燥空間。傘下的空間狹窄而私密,空氣里彌漫著雨水、濕衣服和擁擠人群混合的復雜氣息。走出教學樓屋檐的剎那,冰冷的雨點夾雜著呼嘯的狂風,立刻從四面八方瘋狂地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沖擊力,仿佛要將這小小的庇護所徹底撕碎。
“往這邊點?!蔽蚁乱庾R地將傘向他那邊傾斜了一個明顯的角度,試圖為他擋住更多斜掃進來的、如同鞭子般的雨水。傾斜的傘面像一道屏障,將他大半身體籠罩在相對干燥的區(qū)域。
他身體明顯僵了一下,腳步有瞬間的遲疑?!啊挥?。”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像一根被驟然拉緊的弦。他甚至微微側身,肩膀向后縮了一下,似乎想拉開一點距離,讓傘面回歸中心,恢復那種冰冷的、涇渭分明的平衡。
“風是斜的?!蔽覉猿种鴤銉A斜的角度,沒有挪開,手臂因為對抗風力和傘的重心偏移而微微發(fā)酸,“你看,雨都打這邊了?!?我指了指自己左肩外側迅速洇濕的一大片深色水漬,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傳來冰涼的觸感。
他不再說話,沉默地并肩走著。距離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雨水濕氣的、極其淡的苦澀藥味,以及一種屬于秋雨的清冷氣息。傘下的空間因為兩人的靠近而顯得更加逼仄,腳步聲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fā)出單調而清晰的回響,混合著頭頂雨點擊打傘布的密集鼓點,像一首節(jié)奏混亂的協(xié)奏曲。每一次手臂隨著步伐的輕微擺動,都可能帶來校服布料短暫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觸碰。每一次這樣的觸碰,都讓他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受驚的刺猬豎起了尖刺,又像一張被拉滿的弓弦,隨時準備彈開。他刻意保持著上半身挺直的姿態(tài),下頜微收,但肩膀卻微微內收,像在努力壓縮自己的存在感,減少任何可能的接觸,將自己縮進一個無形的殼里。
走到通往校門的主干道,風雨驟然變得更加猛烈。一陣狂暴的、毫無預兆的強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滴,像無數根冰針,橫掃過來,穿透單薄的校服,刺入骨髓。傘被吹得劇烈搖晃、變形,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不得不雙手用力攥緊傘柄,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才能勉強穩(wěn)住這風雨飄搖中的方寸之地。
“咳……咳咳……” 一聲壓抑的、短促的咳嗽突然從他喉嚨深處逸出,像被強行按捺的悶雷。他猛地側過頭,用手背極其迅速地掩住口鼻??人月暠粡娦衅嘣诤韲道铮涣粝聨茁暢翋灥?、如同破舊風箱抽拉般的余音。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聳動,像在抵御體內某種突如其來的、劇烈的痙攣。那壓抑的痛苦清晰地傳遞出來。
“你沒事吧?”我立刻停下腳步,擔憂地看向他。借著傘下昏暗的光線,清晰地看到他掩著嘴唇的手背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迅速被冰涼的雨氣覆蓋。他的嘴唇在灰暗的天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驚的淡紫色,像缺氧的征兆。
“……風嗆的。”他放下手,聲音比剛才更啞,帶著一種強行平復后的虛弱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磨損的聲帶里硬擠出來。他沒有看我,目光死死盯著前方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如同鏡面般反光的路面,下頜線條繃緊得像塊冰冷的石頭?!翱熳摺!闭Z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然而,就在他重新邁步的瞬間,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失去了著力點。我本能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隔著潮濕的校服布料,那手臂的觸感冰涼、瘦削得硌手,像握著一截浸透了寒意的枯枝,脆弱得令人心驚。
“別碰!”他幾乎是觸電般地猛地甩開我的手!動作幅度之大,帶著一種驚惶的力道,像被滾燙的烙鐵灼傷,差點將傘打翻。那雙深黑的眼睛倏然轉向我,里面翻涌著強烈的狼狽、被觸碰的應激反應,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像是某種精心維持的、脆弱的平衡被猝然打破,露出了底下不堪一擊的內核。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臉色在傘下的陰影里白得嚇人,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滑過緊繃的下頜線,砸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對不起……”我被他激烈的反應驚住,手僵在半空,傘在風雨中搖晃得更加厲害,冰冷的雨水趁機潑灑進來。巨大的尷尬和被誤解的委屈瞬間涌了上來,堵在喉嚨口,又酸又澀。傘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風雨的嘶吼和兩人之間陡然拉開的、冰冷的距離,像一道無形的鴻溝。
他避開我的視線,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像是在極力平復剛才失控的情緒和身體的不適。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極其艱難地、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傘歪了?!?/p>
我低頭,這才發(fā)現,在剛才的拉扯中,傘柄早已不自覺地向著他那邊大幅度傾斜。冰冷的雨水正毫無遮擋地澆在我的左肩和左臂上,校服外套迅速濕透,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冷意直透骨髓。而他那一邊,寬大的傘面幾乎將他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干燥之下,只有褲腳被濺起的雨水打濕了一小片。
他伸出手,骨節(jié)分明、蒼白得沒有血色的手指,握住了靠近他那一側的傘骨。沒有看我,只是沉默地、極其緩慢地,將傾斜的傘柄……推回了中心的位置。雨水重新均勻地落在我們兩人的肩頭外側,那微小的動作里,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不容置疑的公平,像在無聲地劃清界限。
“……淋濕了會感冒?!彼吐曊f,目光依舊看著前方濕滑的路面。那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層層疊疊的漣漪。原來他注意到了。他什么都知道。他拒絕的不是傘下的同行,也不是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傾斜,而是成為別人負擔的重量,是怕那傾斜的傘骨,最終會壓垮別人的肩膀。他的沉默、他的抗拒、他小心翼翼維持的距離,都源于一種深埋骨子里的、對成為“拖累”的恐懼。他寧愿自己承受風雨,也不愿成為別人肩上多出的那一滴雨水。
我們沉默地繼續(xù)前行。傘回到了中心點,雨水公平地落在兩人肩頭。但有什么東西,在剛才那激烈的碰撞和隨后無聲的推回中,悄然改變了。沉默依舊在傘下流淌,卻不再是之前那種緊繃的隔閡,而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的理解。那是一種無聲的交流,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地傳遞著彼此的心境。
快到校門口的分岔路,他停住了腳步。雨勢依然滂沱,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校門口昏黃的路燈在雨幕中暈開模糊的光圈,像溺水者眼中最后的光亮。
“……我到了?!彼吐曊f,目光終于轉向我。那雙深黑的眼眸里,之前的驚惶和狼狽已經褪去,只剩下一種疲憊的平靜,以及一絲……極其復雜的、像是歉疚又像是掙扎的情緒,如同深潭底部翻涌的暗流。
“傘你拿著?!蔽野褌惚蛩沁呥f了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持。雨水順著傘骨匯聚,滴落在腳邊,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搖頭,動作很輕卻很堅決,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固執(zhí)?!安挥??!闭f完,他沒有任何猶豫,猛地低下頭,一步就沖進了外面密集的、如同瀑布般傾瀉的雨簾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單薄的身影吞沒,墨色的頭發(fā)迅速被澆透,一綹綹地貼在蒼白的脖頸和臉頰上。寬大的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濕,沉重地裹在身上,更顯出身形的瘦削伶仃,像風雨中一株隨時會被折斷的細竹。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奔跑,只是以一種近乎倔強的、維持著最后一點尊嚴的速度,快步走向校門外??康墓卉?。雨水在他身后濺起細小的水花,模糊了他離去的背影。
我撐著傘,站在原地。雨水沿著傘骨匯聚,滴落,在腳邊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洼。左肩濕透的布料傳來刺骨的涼意,寒意順著皮膚蔓延??梢暰€卻無法從那個在滂沱大雨中越走越遠的身影上移開。直到公交車門“嗤”地一聲關閉,橘黃色的車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朦朧的光帶,載著那抹濕透的、孤寂的灰影駛入迷蒙的雨幕深處,我才緩緩收回目光。雨水敲打著傘面,聲音單調而沉重。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但天空依舊陰霾,鉛灰色的云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再次傾瀉??諝饫飶浡旰竽嗤梁筒菽镜臐庵貧庀?,帶著刺骨的涼意,吸入肺腑都帶著一股清冽的寒意。溫硯的座位空著。那片壓在筆記本扉頁上的金黃銀杏葉,安靜地躺在空蕩的桌面上,像一個沉默的句點,在晨光熹微中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
直到下午第一節(jié)課快開始,他才出現在教室門口。臉色比昨日更加蒼白,近乎透明,眼下帶著淡淡的、如同煙熏般的青影,嘴唇依舊沒什么血色,像褪色的花瓣。他沉默地走到座位坐下,動作帶著比平時更明顯的遲緩,仿佛每一步都耗費著額外的力氣,像背負著無形的重物。他微微弓著背,右手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壓在胸口下方的位置,指尖隔著校服布料,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jié)透出一點用力后的青白。那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我的神經,帶來一陣尖銳的隱痛。
課間,他伏在桌上休息,額發(fā)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呼吸聲比平時更沉,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滯澀感,像有細微的沙礫在氣管里摩擦。我猶豫片刻,從筆記本上撕下一角空白紙頁,拿起筆,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停頓了幾秒,最終落下,寫下了一行字:
雨傘的刻度,從來不怕偏離中線。
我將紙條折疊得方方正正,邊緣壓得筆直,像一件精心準備的禮物。然后,輕輕推到他攤開的物理書頁上,那個他剛剛演算過復雜公式的角落。
他身體似乎有極其輕微的震動,像沉睡中被驚擾的蝶翼。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抬起頭,沒有立刻去看那張紙條。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銀杏樹在風中輕輕搖曳,葉子又黃了一些,金黃的色彩更加濃郁,幾片早熟的葉子掙脫了枝頭,旋轉著、飄舞著,如同金色的蝴蝶,無聲地墜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風穿過枝葉的縫隙,發(fā)出沙沙的低語。
下課鈴響,人群再次喧囂起來,桌椅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他沉默地收拾書本,動作依舊緩慢而專注。他將那張折疊好的紙條,連同物理書一起,合攏,然后鄭重地、小心翼翼地收進書包內側的夾層里。就在他背起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準備離開時,腳步在我桌邊極其短暫地停頓了半秒。聲音很低,帶著雨后初愈般的沙啞,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落下,卻又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帶著微弱的震顫:
“下次……不舒服的話,我會告訴你。”
說完,他沒有停留,也沒有看我,像往常一樣,迅速匯入流動的人潮,消失在教室門口。窗外,一片金黃的銀杏葉,恰好被風吹著,打著旋兒,最終輕輕貼在了濕漉漉的玻璃窗上,葉脈清晰,如同凝固的、無聲的守望,映照著教室里空下來的座位和那顆被承諾輕輕觸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