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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扭曲的暗色溪流，倒映著城市傍晚灰蒙蒙的光。林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上天臺的，只記得母親最后那句帶著哭腔的嘶喊：“你寫那些東西能當飯吃嗎？我們是為你好??！是為你的將來！”父親沉重的嘆息像巨石砸在心上。家門在身后關(guān)上的那聲悶響，隔絕了所有的氧氣。
她背靠著冰冷濕漉的護欄，大口喘著氣，卻像溺水的人，肺葉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初冬傍晚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她單薄校服的衣角，也卷起了她手里緊緊攥著的那幾張紙——那是她為文學院自主招生精心準備的詩歌和散文稿，剛剛被母親從抽屜里翻出來，像審視廢紙一樣抖落著，斥責著“虛無縹緲”。上面有她反復修改的字跡，有她珍視的靈光碎片，此刻卻成了家庭戰(zhàn)爭的導火索，成了她“不務正業(yè)”的罪證。
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砸在稿紙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墨跡。她低頭看著，看著那些被淚水浸泡的字句——“夢想在消化液里沉默，凝結(jié)成一顆倔強的結(jié)石”。多么諷刺！這顆結(jié)石，此刻正硬邦邦地硌著她的喉嚨，讓她痛得無法呼吸。一種毀滅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她，手指用力，稿紙在掌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就在她幾乎要將這幾頁承載著她所有隱秘熱愛與痛苦的紙撕碎時，一個身影猛地沖上了天臺入口。
是周嶼。他胸口微微起伏，額發(fā)被風吹得有些凌亂，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天光下，清晰地映出她的狼狽——蒼白的臉，紅腫的眼，還有那幾張被她攥得變形、幾乎要被撕毀的稿紙。
他幾步跨到她面前，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急促，像繃緊的弦：“林溪！你在這里干什么？”
那聲音里有關(guān)切，但更多的是質(zhì)問，一種近乎嚴厲的審視，像他平時面對一道解不開的難題。這質(zhì)問瞬間點燃了林溪心中積壓的所有委屈、憤怒和絕望。
“我干什么？”林溪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瞪著他，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帶著破音的尖銳，“你看不出來嗎？我在發(fā)瘋！我在被逼瘋！就因為我喜歡寫點東西，就因為這些……”她用力抖動著手里皺巴巴的稿紙，紙張嘩啦作響，像瀕死鳥兒的哀鳴，“在他們眼里，這就是垃圾！是浪費時間！是阻礙我當醫(yī)生的絆腳石！就是……是錯誤答案！”
最后四個字，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泣血的控訴。吼完，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護欄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周嶼被她激烈的反應震住，下意識地伸手想扶，卻被她猛地揮開。
“錯誤答案？呵……”周嶼看著自己被揮開的手，再看向她眼中洶涌的痛苦和憤怒，那雙總是冷靜自持的眼眸里，也翻涌起復雜的波瀾。他向前逼近一步，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更強的穿透力，像冰錐試圖鑿開她絕望的硬殼，“林溪，你只會躲在這里哭嗎？只會撕掉你寫的東西嗎？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林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淚水卻流得更兇，“我怕我選的路是死路！我怕我拼盡全力去夠那個‘非標準答案’，最后摔得粉身碎骨，還要被人指著說‘看吧，我就說她不行’！我怕我讓所有人失望！我怕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她幾乎是語無倫次，長久壓抑的自卑、對未來的恐懼和對父母期待的沉重負疚感，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周嶼，你以為你是誰？你當然可以站在這里質(zhì)問我！你是天才！你就算競賽摔下來，你還有保送墊底！你永遠有‘標準答案’可選！金融、計算機……哪條不是金光大道？我呢？”
她的目光像燃燒殆盡的灰燼，絕望地盯著他：“我的熱愛，我的夢想，在所有人眼里，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就是那個不該存在的選項！我連爭取的資格都像是偷來的！”
她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周嶼心底最隱秘的痛處。競賽失利的屈辱，閱讀障礙暴露后的自我厭棄，父親那“最優(yōu)路徑”規(guī)劃帶來的窒息感……這些被他強行冰封的情緒，此刻被林溪血淋淋地撕開。她的話是對自己處境的控訴，卻也像一面殘酷的鏡子，照出了他同樣被“標準答案”所困的狼狽。
“標準答案？”周嶼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刺痛后的反擊，他猛地抓住林溪的手腕，力道不大，卻讓她無法掙脫。他的眼睛死死鎖住她，那里面不再是疏離的平靜，而是翻滾的巖漿，“你以為我有的選嗎？林溪！金融？計算機？那是我想要的嗎？”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反問，“我的物理呢？那些公式、那些模型、那些我想弄明白的宇宙規(guī)律呢？在別人眼里，那是不是也是‘投入產(chǎn)出比太低’的錯誤答案？是不是也該被放棄？”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仿佛要將某種力量傳遞給她，也傳遞給自己：“你以為只有你的熱愛是錯誤答案嗎？我的競賽失敗，我的閱讀障礙，我解不開你詩里的軌跡……這些在別人設(shè)定的‘標準’里，哪一樣不是錯誤？哪一樣不是缺陷？”
他逼近她，兩人氣息交纏，都能看到對方瞳孔中那個縮小、倒映著的、傷痕累累的自己。天臺的風卷起寒意，吹動著他們額前的碎發(fā)。
“林溪，”周嶼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像暴風雨后疲憊的低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懇切的沙啞，“看著我。沒有人生來就握著標準答案。沒有誰的路是注定正確的?！?/p>
他另一只手抬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開她臉頰上被淚水粘住的濕發(fā)。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笨拙的溫柔，讓林溪渾身一震。
“我的競賽，你的詩……”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詞句，最終，那雙總是盛滿復雜公式的眼睛里，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坦誠，“可能都是別人眼里的錯誤答案。但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晰而緩慢地說出那個在他心中盤旋已久的念頭，那個在無數(shù)公式和迷惘中逐漸成型的“解”：
“我們能不能……不去管那些該死的標準答案？我們能不能……一起去找那個，只屬于我們自己的解？”
話音落下的瞬間，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風聲、遠處城市的喧囂、天臺水管滴答的水聲……一切都模糊褪去。只有周嶼那雙深邃眼眸里，清晰映出的她的倒影，和他話語中那份沉甸甸的、帶著孤勇的邀請。
林溪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再掩飾的脆弱、掙扎，以及破開冰層后涌出的堅定暖流。所有的委屈、憤怒、絕望，在這目光的注視下，如同被投入溫水的堅冰，開始無聲地碎裂、消融。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同樣洶涌的暖意交織著沖上她的鼻尖和眼眶。
下一秒，她整個人被一股微涼卻堅定的力量擁住。
周嶼的手臂有些僵硬，動作甚至帶著生疏的笨拙，卻無比用力地將她圈進懷里。她的臉頰被迫貼上他微涼的校服外套，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少年胸膛里傳來的、同樣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砰砰，砰砰……像兩顆迷失的星體，在浩瀚冰冷的宇宙中，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引力的震蕩。
這個擁抱毫無預兆，沒有任何鋪墊，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所有的陰霾和隔閡。林溪僵硬的身體瞬間軟了下來，額頭抵在他肩窩，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迅速洇濕了他肩頭的布料。她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像要把所有壓抑的委屈、恐懼和此刻洶涌的、難以名狀的悸動，都無聲地哭出來。
周嶼的身體也微微顫抖著，下頜輕輕抵著她的發(fā)頂，收緊的手臂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承諾。他笨拙地抬起一只手，猶豫了一下，最終只是輕輕地、帶著安撫的意味，拍著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種破開自我壁壘后，最珍貴的溫度。
冰冷的護欄硌著周嶼的后背，初冬的風依舊寒冷，吹過兩人相擁的身影。城市巨大的、由無數(shù)燈火和冰冷建筑構(gòu)成的幾何圖形在腳下鋪展，像一張巨大的、寫滿“標準答案”的試卷。而在這張試卷最高的邊緣，兩個被定義為“錯誤答案”的少年少女，在淚水與沉默中，用這個笨拙而滾燙的擁抱，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交出了他們共同選擇的——
那個名為“我們”的、獨一無二的“非標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