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查煤氣!開門!”
那五個字,如同五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小破屋里剛剛升騰起的、帶著廉價火鍋味的虛幻氣泡里。
“噗——”
胖子朱能剛?cè)M嘴里的第二個丸子,直接從他大張的嘴里掉了出來,在油膩的桌面上彈跳了一下,滾落在地。他保持著筷子懸空的姿勢,巨大的身軀瞬間石化,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驚恐。
“哐當!”
老幺李幺手里的塑料杯脫手墜落,白開水潑了他自己一褲子,他卻渾然不覺,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直接從塑料凳上滑溜下去,癱軟在地,身體篩糠似的抖了起來,牙齒咯咯作響,眼神渙散地盯著那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開的鐵門,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瀕死般的抽氣聲。
老大王大壯的反應最為“激烈”。他像是屁股底下裝了彈簧,猛地從凳子上彈射起來!動作迅猛得完全不像剛暈過兩回的人!他第一反應就是往唯一能躲藏的里屋床底下鉆!然而,巨大的驚恐讓他失去了方向感,“咚”地一聲,他那顆剛清醒沒多久的腦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堅硬的門框上!眼前金星亂冒,他捂著瞬間鼓起大包的額頭,痛呼被死死壓在喉嚨里,身體晃了晃,差點再次暈厥過去。
唐大富臉上的新奇和滿足瞬間凍結(jié)。他那雙前一秒還在品味“煙火氣”的眼睛,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毯3粮″憻挸龅谋灸?,讓他瞬間判斷出這絕非普通的煤氣檢查!是沖他們來的!目標是誰?他?還是這個剛剛成立的“窮鬼聯(lián)盟”?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水兜頭澆下,讓他渾身發(fā)冷。他下意識地看向蒙飛,眼神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真實的慌亂。
整個小屋里,唯一還能保持肢體動作的,只剩下蒙飛。
在“警察”二字炸響的瞬間,蒙飛的心臟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腎上腺素瘋狂分泌!但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僵住。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那點小聰明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壓倒了恐懼!
他的目光如同雷達般急速掃過屋內(nèi)——
油膩的方桌!翻滾著廉價丸子的電磁爐火鍋!散落的土豆白菜!田字格協(xié)議!還有癱軟的、撞頭的、掉丸子的、篩糠的四個“合伙人”!
不行!絕對不能讓警察看到繩索!看到刀!看到任何可能聯(lián)想到“綁架”的東西!
電光火石之間,蒙飛動了!
他像一頭撲向獵物的豹子,但不是沖向危險,而是沖向混亂的源頭!他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老幺之前用來“威脅”唐大富的那把舊刮皮刀!刀鋒在昏黃的燈光下閃過一道寒光!
“?。 卑c在地上的老幺看到刀,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以為蒙飛要拼命。
然而,蒙飛看都沒看他,手腕一抖,刮皮刀劃過一道弧線,目標卻是——
“嗤啦!”
桌子旁邊地上那卷還沒來得及完全收起的、用來“捆人”的麻繩!刀鋒精準地割斷了麻繩!緊接著,他飛起一腳,將那截斷繩連同旁邊的繩索殘骸,狠狠踢進了堆滿雜物的沙發(fā)底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下一個目標!他猛地撲向沙發(fā),手伸進墊子底下,一把掏出老幺之前藏進去的水果刀!冰冷的刀柄入手,他反手就將它塞進了旁邊一個敞著口的、裝著亂七八糟五金工具的蛇皮袋最深處!然后迅速拉上袋口!
做完這一切,只用了不到三秒!
“砰!砰!砰!” 門外的砸門聲更加急促,帶著明顯的不耐煩:“開門!再不開門我們撞門了!”
“來了來了!稍等啊警官!”蒙飛扯著嗓子應了一聲,聲音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甚至帶上了一點被打擾的不耐煩。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臉上擠出一點“好市民”的無奈笑容。
他目光如電,掃過依舊處于崩潰狀態(tài)的四個“合伙人”,壓低聲音,語速快得像機關(guān)槍,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都給我聽好了!不想進去撿肥皂就按我說的做!胖子!坐下!拿起筷子!吃!老幺!從地上爬起來!擦褲子!老大!把你額頭上的包捂一下!老唐!坐直了!把那份協(xié)議……對,田字格那個!拿起來!裝模作樣地看!快!都動起來!這是演習!生存演習!”
他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在幾人身上。胖子朱能最先反應過來,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回凳子,顫抖著手抓起筷子,胡亂地夾起鍋里的白菜就往嘴里塞,燙得齜牙咧嘴也不敢停。老幺李幺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著濕漉漉的褲腿。老大王大壯捂著額頭的腫包,齜牙咧嘴地坐回凳子,努力挺直腰板。唐大富反應最快,他瞬間收斂了所有慌亂,拿起桌上那份田字格協(xié)議,身體微微后仰,眉頭微蹙,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敲點,擺出一副正在審閱重要文件的商業(yè)精英派頭,盡管他穿著破T恤,背景是翻滾的廉價火鍋。
蒙飛迅速環(huán)視一圈,確認繩索和刀具的痕跡已經(jīng)消失,現(xiàn)場只剩下……一個極其詭異的、一群男人圍著廉價火鍋、疑似在開會的場景。雖然還是很可疑,但至少比“綁架現(xiàn)場”強一百倍!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同樣洗得發(fā)白的T恤領(lǐng)口,深吸一口氣,臉上堆起一個極其熱情、甚至帶著點諂媚的笑容,快步走向門口。
“咔噠。”
門鎖轉(zhuǎn)動。
蒙飛拉開了門。
門外,樓道昏暗的光線下,站著三個人。
為首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國字臉、濃眉大眼、穿著筆挺警服的中年警官,肩章顯示級別不低。他身后跟著兩個年輕的警員,一個拿著記錄板,一個警惕地按著腰間的裝備。三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公事公辦的嚴肅氣場。
門打開的瞬間,一股濃烈、混雜著廉價火鍋底料和淀粉丸子味道的熱浪撲面而來,讓為首的警官下意識地皺了皺濃眉。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掃進屋內(nèi)——
狹小、破舊、凌亂的空間。
一張油膩的方桌。
桌上一口翻滾著紅油、漂浮著可疑丸子和白菜葉的電磁爐火鍋。
圍著桌子坐著的四個男人:
一個穿著不合身舊T恤、頭發(fā)亂糟糟、但坐姿挺拔、正專注看著手中一張破紙(田字格協(xié)議)的中年男人(唐大富)。
一個額頭上頂著個新鮮出爐大包、齜牙咧嘴捂著頭的花襯衫男人(王大壯)。
一個褲腿上濕了一大片、眼神躲閃、坐立不安的瘦子(李幺)。
一個嘴里塞滿了食物、腮幫子鼓得像倉鼠、眼神驚恐又努力咀嚼的胖子(朱能)。
還有一個站在門口、笑容滿面、眼神卻透著緊張的年輕男人(蒙飛)。
這畫面……太有沖擊力了!饒是經(jīng)驗豐富的警官,眼神里也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和……困惑?查煤氣查到火鍋局?還是五個大老爺們的火鍋局?
“警官您好!辛苦辛苦!”蒙飛搶先開口,笑容無比燦爛,身體微微側(cè)開,讓出門口,“快請進快請進!這大熱天的,查煤氣不容易!我們這正準備開飯呢,您看這亂的……”他語氣自然,帶著點市井小民的油滑和恰到好處的恭維。
為首的警官,姓陳,是這片轄區(qū)刑警隊的副隊長。他不動聲色地邁步進屋,銳利的目光再次掃過屋內(nèi)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臉。身后的兩個年輕警員也跟著進來,狹窄的空間頓時顯得更加擁擠。
“我們是派出所的,接到群眾反映,說這一片有煤氣味異常,挨家挨戶排查一下?!标惥俚穆曇羝椒€(wěn),聽不出情緒,目光落在沸騰的火鍋上,“你們這是……聚餐?”
“啊對對對!”蒙飛連忙點頭,臉上堆著笑,“幾個朋友聚聚,窮樂呵,窮樂呵!這不,經(jīng)濟不景氣,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湊點錢,弄點便宜的涮涮鍋,解解饞!”他指了指桌上的白菜葉和散裝丸子,語氣無比真誠。
陳警官的目光轉(zhuǎn)向坐著的唐大富。唐大富適時地放下手中的田字格紙(他剛才一直在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擊桌面,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條款),臉上露出一絲被打斷工作的不悅,但很快調(diào)整成一種帶著疏離的禮貌微笑,對著陳警官微微頷首,那姿態(tài),雖然衣著落魄,卻依舊帶著一絲曾經(jīng)上位者的矜持。
“這位是……?”陳警官問道。
“哦!這位是唐老師!”蒙飛反應極快,立刻接口,語氣充滿敬意,“我們公司……呃,我們創(chuàng)業(yè)團隊特聘的商業(yè)顧問!唐老師可是有大本事的人!專門指導我們這些小年輕怎么在逆境中求生存、謀發(fā)展!”他巧妙地避開了唐大富的真實身份,又抬高了其地位。
“創(chuàng)業(yè)團隊?”陳警官挑了挑眉,目光掃過那份被唐大富放下的田字格協(xié)議,隱約看到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窮鬼聯(lián)盟”、“股權(quán)分配”之類的字眼。這“公司文件”的載體……相當別致。
“是是是!”蒙飛趕緊拿起那份田字格協(xié)議,獻寶似的遞到陳警官面前,臉上帶著創(chuàng)業(yè)者的激情(和緊張),“警官您看!我們正開會呢!討論我們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知識付費!打造IP!教大家怎么省錢!怎么在沒錢的情況下活得更有尊嚴!”他唾沫橫飛,努力把話題往“正能量創(chuàng)業(yè)”上引。
陳警官接過那份皺巴巴、沾著點油漬的田字格紙,目光快速掃過上面稚嫩的筆跡和“蒙飛CEO”、“王大壯”、“李幺”、“朱能”、“唐大富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的簽名(畫押),還有那幾條關(guān)于“股權(quán)”、“課程”、“火鍋費AA”的條款……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這大概是他從警二十年來,見過的最……別開生面的“商業(yè)計劃書”。
他的目光又落在唐大富身上。這個人……總覺得有點眼熟?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對方那種沉穩(wěn)中帶著點審視的目光,不太像一個普通的落魄顧問。
“唐大富?”陳警官念著協(xié)議上的名字,目光如炬地看著他,“身份證出示一下。”
唐大富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反而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和歉意,他攤了攤手:“實在抱歉,警官。昨天剛搬過來,忙亂中,身份證和一些重要證件……暫時找不到了。正在補辦?!?他語氣坦然,眼神真誠。破產(chǎn)跑路的人,證件“遺失”太正常了。
陳警官盯著他看了幾秒,沒再追問。他轉(zhuǎn)而看向額頭鼓包的王大壯:“你額頭怎么回事?”
王大壯一個激靈,捂著包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眼神慌亂地瞟向蒙飛。蒙飛立刻接口,語氣帶著點恨鐵不成鋼:“嗨!他呀!笨手笨腳的!剛才非要搶著去陽臺收衣服,一著急,撞門框上了!您說這大個人了,毛手毛腳的!” 他瞪了王大壯一眼。
王大壯趕緊配合地點頭,齜牙咧嘴:“是……是!撞的!疼死我了!”
陳警官又看向褲腿濕了一大片、眼神躲閃的李幺:“你呢?褲子怎么了?”
李幺嚇得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差點又掉了。蒙飛再次救場:“他??!更不讓人省心!倒個水都能潑自己一身!笨死算了!” 語氣里的嫌棄無比自然。
李幺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火鍋里,小聲嘟囔:“手……手滑……”
最后,陳警官的目光落在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卻因為體型太大而異常顯眼的朱能身上。朱能感受到那銳利的目光,渾身一顫,嘴里的丸子咕嚕一下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臉憋得通紅。
“他……沒事吧?”旁邊的年輕警員忍不住問道。
“沒事沒事!”蒙飛趕緊過去拍胖子的背,“他就是吃得太急!噎著了!胖子嘛!看見吃的就控制不住!” 他一邊拍一邊給胖子使眼色。
朱能好不容易把那口丸子順下去,喘著粗氣,對著陳警官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好……好吃……嘿嘿……”
陳警官的目光在屋內(nèi)再次緩緩掃視一圈。狹小的空間一覽無余,除了亂,確實沒看到什么可疑物品(繩索刀具已被蒙飛緊急處理)。五個人的表現(xiàn)雖然都有些緊張過度(尤其是那個胖子和瘦子),但結(jié)合這寒酸的火鍋局和那份奇葩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書”,倒也能解釋成一群生活窘迫、夢想發(fā)財?shù)牡讓有∪宋锩鎸鞎r的天然畏懼。
他走到窗邊,檢查了一下老舊的煤氣管道接口,又示意拿著檢測儀的年輕警員上前。儀器發(fā)出輕微的嗡鳴,紅燈閃爍了幾下,最終穩(wěn)定在綠燈狀態(tài)。
“煤氣管道沒問題?!蹦贻p警員報告。
陳警官點點頭。他又看了一眼那鍋依舊在翻滾、散發(fā)著濃烈工業(yè)香精味的紅湯,以及圍坐在旁邊、表情各異的五個男人。那份田字格協(xié)議,那個額頭撞包的花襯衫,那個褲腿濕透的瘦子,那個差點噎死的胖子,還有那個氣質(zhì)獨特、自稱證件遺失的“唐老師”……
這一切都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怪異。
但,沒有證據(jù)。沒有目擊。沒有報案。甚至連一點與犯罪直接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都找不到。僅憑一份奇葩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書”和幾個舉止緊張的人?這構(gòu)不成任何行動依據(jù)。
陳警官把那份田字格協(xié)議遞還給蒙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長地掃了唐大富一眼。
“創(chuàng)業(yè)是好事,”陳警官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但也要腳踏實地,遵紀守法。注意用火安全?!彼庥兴傅仄沉艘谎勰清伔序v的紅油。
“是是是!警官您放心!我們一定注意安全!遵紀守法!做新時代的好創(chuàng)業(yè)者!”蒙飛點頭哈腰,態(tài)度無比端正。
“收隊。”陳警官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帶著兩個年輕警員離開了。
“警官慢走!”蒙飛熱情地送到門口,直到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樓道拐角,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他關(guān)上門,反鎖。背靠著冰冷的鐵門,緩緩滑坐在地上,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再次降臨。
“咕嘟……咕嘟……”
只有電磁爐上,那鍋廉價的紅油火鍋,還在不知疲倦地翻滾著,發(fā)出單調(diào)而執(zhí)著的聲響。丸子沉沉浮浮,如同他們此刻劫后余生、卻依舊飄忽不定的命運。
胖子朱能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帶著哭腔,聲音都在發(fā)顫:“蒙……蒙總……俺……俺剛才差點噎死……嚇死俺了……這創(chuàng)業(yè)……也太……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