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機吞吐紙張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陳默盯著紙上密密麻麻的項目數(shù)據(jù),指尖卻控制不住地發(fā)涼。入職“啟星科技”的第三周,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習慣這里的節(jié)奏。
以為自己終于能夠放下曾經(jīng)的一切,開始一個普通人的正常人生。
直到今天上午的部門會議。
“接下來由項目負責人林辰給大家介紹下階段計劃?!笨偙O(jiān)的聲音落下,會議室里響起一陣輕微的挪動椅子聲。
聽見林這個姓氏,他本能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平靜。畢竟,姓林的人非常多。
陳默抬起頭,視線自然而然地撞向會議室主位。男人站起身,穿著熨帖的淺灰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干凈的手腕。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說話時語速平穩(wěn),尾音微微上揚,像是怕驚擾了誰:“大家好,我是林辰,接下來和大家一起推進這個項目,有問題隨時找我。”
在看見那張臉的那一刻,陳默感覺自己的血液幾乎凍成了冰。那一刻,他不知道該用什么文字,表達自己的心情。
十五年了,陳默腦海中的記憶早就開始模糊??僧斶@張臉活生生出現(xiàn)在眼前時,那些被強行壓制的畫面瞬間沖破堤壩——廢棄教學樓天臺的鐵銹味、粗糙水泥地硌著后背的疼、耳邊輕蔑的嘲諷,還有那雙居高臨下的、帶著戲謔的眼睛。
一模一樣。
眉眼的弧度、鼻梁的線條,甚至說話時微微側頭的習慣,都和十五歲那個傍晚,將他拖進深淵的“林哥”重合。陳默的呼吸驟然急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卻在余光里瞥見男人脖頸左側——一道淺褐色的疤痕,藏在衣領邊緣,像一條蟄伏的蛇,正無聲地吐著信子。
是他。那個毀了他整個青春期的惡魔,那個讓他在無數(shù)個夜晚哭著驚醒的源頭,那個他以為早已埋葬在過去的噩夢。
他就是化成灰,自己也不會認不出來。
“陳默?”
突然被點名,陳默猛地回神,發(fā)現(xiàn)林辰正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關切:“你臉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嗎?”
周圍同事的目光也齊刷刷投過來,有好奇,有疑惑,還有幾分善意的關切。陳默感覺臉頰瞬間發(fā)燙,不是羞赧,是混雜著恐懼的生理性惡心——像吞了一只活蟲,蟲子正順著喉嚨往胃里鉆,攪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他用力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著刺痛強迫自己鎮(zhèn)定,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沒、沒事,可能有點低血糖。
“那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林辰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恰到好處的體貼,“我這里暫時不著急,身體要緊?!?/p>
陳默攥緊了拳頭。
惡心,太惡心了。
十五年過去,他從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只會躲在角落發(fā)抖的少年,長成了能在寫字樓里穿著西裝、勉強維持體面的成年人。他努力工作,遠離家鄉(xiāng),用盡全身力氣想擺脫過去的陰影,而這個施暴者,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溫文爾雅”的公司中層,用這種虛假到令人作嘔的善意偽裝自己,享受著旁人的尊重和信賴,甚至還能對自己露出關切的眼神。
那個混蛋,是在沖他炫耀嗎?
炫耀他當年的惡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炫耀他能堂而皇之地活在陽光下,事業(yè)有成,受人愛戴?還是在嘲笑自己?嘲笑他即使過了十五年,依然被當年的陰影困住,連面對他的勇氣都沒有?
“不用了林經(jīng)理,”陳默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我沒事,繼續(xù)吧?!?/p>
會議接下來的內容,陳默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滿腦子都是林辰的臉,那張溫和的面具下,一定還藏著當年的冷漠和惡意。
他想起高中時,這個“林哥”也總愛先對人露出無害的笑,然后在轉身時露出獠牙——搶同學的零花錢,把煙頭摁在別人的校服上,再笑著說“開玩笑的”。
現(xiàn)在,他不過是把這套把戲搬到了職場上,換上了更精致的包裝。
散會后,陳默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會議室。他沖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洗手,冷水潑在臉上,卻壓不住心臟狂跳。鏡子里的男人臉色蒼白,眼底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陰郁,和記憶里那個雖然內向、但眼神干凈的少年判若兩人。
這就是那個惡魔的“戰(zhàn)利品”嗎?
他活得光鮮亮麗,站在陽光下接受贊譽;而自己,卻像陰溝里的老鼠,永遠被過去的陰影追著跑,連一個安穩(wěn)的睡眠都得不到。
“需要幫忙嗎?”
身后傳來林辰的聲音,陳默嚇了一跳,轉身時撞到洗手臺邊緣,疼得他齜牙咧嘴。林辰快步走過來,伸手想扶他,陳默卻像觸電般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觸碰。
空氣瞬間尷尬。
林辰的手僵在半空,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只是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小心點,地上滑?!彼麖目诖锾统鲆恍『刑?,遞過來,“低血糖的話吃顆糖會好點,我平時也備著?!?/p>
奶白色的糖果躺在他干凈修長的手心里,包裝紙上印著可愛的卡通圖案。陳默看著那只手,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只手——指甲縫里帶著泥垢,用力掐著他的下巴,逼他抬頭看著自己。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不用了,謝謝林經(jīng)理?!睆娙套∷ぴ谒樕系臎_動,陳默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然后繞開他,快步走出衛(wèi)生間,連背影都帶著明顯的倉促。
林辰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走廊拐角,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糖,又摸了摸自己脖頸的疤痕,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個新來的助理,好像……很怕他?
他們應該,是第一天見面吧?
而走廊盡頭的陳默,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脖頸處的疤痕、溫和的語氣、遞過來的糖果……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偽裝,全都是偽裝。
他一定認出自己了。
不然為什么偏偏對自己“格外關照”?這種帶著憐憫的善意,比當年的凌辱更讓他窒息。
陳默閉上眼,十五歲那個傍晚的痛感再次襲來,清晰得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進肉里,留下彎月形的血痕。
忘不了,根本忘不了。就算花再多錢,見再多心理醫(yī)生,也不可能忘得了。所謂的放下,也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有力氣活下去,所以自欺欺人罷了。
可當看到那張臉,心理醫(yī)生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費。
十五年了,你還是這么會裝啊,林哥。
只是這一次,我不再是十五歲的小孩兒了。我長大了,我不會再像當年那樣,任你擺布了。
仇恨的種子在心底破土而出,帶著毒刺,悄無聲息地開始蔓延。
十五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殺了那個王八蛋。
“如今,既然你自己送上門來,還活得這么光鮮亮麗,那就,怪不得我了?!标惸匝宰哉Z道。
換個角度想想,那么多公司,自己怎么就偏偏來到了這里工作?說不定,連上天都希望自己可以親手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