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長君的整個少女時代，只愛過一個男孩。
遇見他的那一年，她只有六歲。
那個記憶都不全的年紀(jì)，她卻唯獨對初見他的那天記得很清晰。
因為，正是在那一天，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世上是真有王子和公主的。
王子是他，公主是他的小青梅。
然而她自己——
卻是個灰姑娘。
六歲那年的一個清晨，夏長君跟著媽媽去鎮(zhèn)小學(xué)報名的那天，心情非常的緊張。
那是她第一次離開她的家，從一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村子走了四里路到鎮(zhèn)上來，在小學(xué)門口長長的報名隊伍里，牽著媽媽的手，茫然地站在隊伍的末尾。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老師坐在隊首的長桌處，正對著桌前的一對母女發(fā)著脾氣：“什么？孩子的名字具體是哪個字都不記得？你這家長怎么當(dāng)?shù)模俊?/p>
那母親小心地陪著笑：“俺和孩她爸都不識字哩…….老師，您給隨便寫個就行……”
女老師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果真低頭在登記表上隨便填了幾筆，便讓身旁另兩位老師引著小女孩進(jìn)校園。
那個女孩，本來正跟嚇了似的待哭不哭，這下眼看要離開母親，真就“哇”一聲哭了出來。
那母親忙亂地哄著，許久也沒哄好，幾位老師的臉色更加不耐：“家長還不快走？留在這凈惹孩子哭，后面還排著長隊呢！”
那母親只好撒手，退回人群，眼看著老師們把女兒推進(jìn)鐵大門。
其中一位老師送完這個孩子，便搖搖頭，抱怨了一句：“一上午好幾個這樣哭唧唧的小孩，真麻煩！”
登記的女老師也撇撇嘴：“村里的小孩，不都這樣么？天生的受氣包似的！”
看到這個場景，夏長君本就緊張的心情，更緊張了。
村里的小孩？
她也是村里的小孩呢！
她的確聽五年級的哥哥說過，鎮(zhèn)小學(xué)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則——學(xué)生們一進(jìn)校門，便被劃為涇渭分明的兩個梯隊，只有家住臨河鎮(zhèn)大街上的學(xué)生，家長或是在公家單位上班，或是做生意的，才能被叫做“街面上的”，其余各個村莊過來的，則統(tǒng)統(tǒng)被稱為 “村里的”。
夏長君對這些規(guī)則，聽了就過，也搞不懂其中的門道，直到此刻，才開始對這兩個梯隊產(chǎn)生些疑問——
為什么 “村里的”小孩就哭唧唧？
為什么是天生的受氣包？
“街面上的”孩子又是怎樣的？
她當(dāng)然搞不懂那是怎樣的。
那是九十年代，幼兒園還沒在臨河鎮(zhèn)普及，她之前也從未進(jìn)過學(xué)校，這鎮(zhèn)上的一切對她都是陌生的。
那兩位女老師，衣服很體面，長得也似乎很好看，然而提到“村里”兩個字時，那種表情，語氣，讓頭一回來鎮(zhèn)上見“大世面”的夏長君，著實驚了一下。
然而老師們的臉色也不是一直這么難看，比如輪到一個圓滾滾皮球似的胖男孩時，那位登記的女老師便終于綻開了笑臉，還伸手對他的肥臉蛋捏了一把。
胖男孩的母親點著兒子的腦門：“以后進(jìn)了學(xué)校，有戴阿姨管著，看你還猴子似的滿街竄！”
胖男孩嬉皮笑臉地糾正：“哎呀老媽，從今天起，不能再叫戴阿姨了，得叫戴老師！”
登記的女老師眼睛笑得更彎：“小滑頭，你這張嘴今兒倒是乖！”
男孩得意的咯咯直笑，笑了一會，忽然又把眼睛睜得溜圓，手往鎮(zhèn)東街的方向一指： “那不是小白么？我去！這都一上午了，小白怎么才來呀！”
他這一嗓子，引得隊伍里許多孩子像聽到什么大新聞似的，齊刷刷朝鎮(zhèn)東街張望。
一個黑瘦男孩奇怪地道：“咦？小白好像在哭？”
“不會吧，小白怎么會哭？” 小胖子反駁，但語氣也不確定。
“小白也是個小孩啊，他為什么不能哭？不過我確實沒見過小白掉眼淚呢！"
“小白！”
“周敘白！”
隊伍忽然喧鬧起來，許多孩子都朝著那邊揮手。
那是夏長君第一次聽到周敘白這個名字。
她也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鎮(zhèn)東街灰蒙蒙的人群里，有個中年婦人正牽著個白凈的男孩朝這邊走著。
那的確是個哭泣的男孩。
他的模樣，活像個精致的瓷娃娃，只是臉蛋上掛著兩道淚，牽著他的婦人，大概是他的奶奶——之所以說是大概，是因為這位婦人簡直跟那位登記的女老師一樣年輕，衣服卻比她還要體面，雖然一面走，一面還哄著手邊的孫子，舉手投足間依然滿滿的從容和優(yōu)雅。
這樣的一老一少出現(xiàn)在臨河鎮(zhèn)街頭，在一片灰頭土臉的鄉(xiāng)民中可太打眼了，隊伍里的眼神一下子全被吸了過去。
夏長君也睜大眼睛呆呆地瞧著。
她覺得自己像是瞧見了電視里才有的人物，這樣的祖孫倆，別說跟她們村那些天不亮就喂豬下地的奶奶們和泥土里打滾的娃娃不一樣，跟鎮(zhèn)上這些大嗓門的婦女和皮孩子也不一樣。
但具體哪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
一胖一瘦兩個男孩早在看清來人的第一眼便跑了過去，他們的家長也跟過去了，那個登記的女老師竟然也小跑了過去，第一個同那婦人打上了招呼，還伸手要抱那男孩。
男孩雖然還在抽噎，卻似乎覺得被人抱挺不好意思，只肯遞出一只手，那女老師便笑盈盈地牽著他，陪著那位雍容的婦人，被一群小孩簇?fù)碇哌^來。
這邊隊伍也一陣騷動，家長們紛紛扯著身子向那婦人打招呼：“秦大夫，怎么才來呀？我家小飛正鬧著要到你們院里去找敘白呢！”
“秦大夫，這就是你孫子呀，小寶貝真俊呢！”
“敘白怎么哭了？他爸媽沒來送呀？”
那胖男孩也趁著熱鬧勁亂叫：“小白小白！真稀罕！你也有哭鼻子的時候啊，快說說你為什么哭？”
胖女人照他腦袋拍了一把：“起什么哄，沒看敘白正傷心呢！”
那被喊作秦大夫的婦人一邊安撫孫子，一邊應(yīng)付眾人過于熱情的寒暄：“是啊是啊，敘白有點小情緒……對呀對呀，他爸媽都忙！”
登記的女老師堆出一臉的笑，替男孩擦淚：“敘敘寶貝怎么啦？別哭了，跟戴阿姨進(jìn)學(xué)校好不好？”
胖男孩忙糾正：“不對！我說了，以后得叫老師了，小白也得叫戴老師！”
那個“小白”，雖然眼圈還紅著，卻依舊乖巧地喊了聲："戴老師。"
“哎！”
登記女老師一雙眼睛笑得更彎，瞧上去和藹極了。
夏長君也驚訝極了。
這些老師是怎么了？
這男孩也是哭的呀？
怎么他就沒被打入“受氣包”的行列？
她抬頭看向媽媽還有其他大人，大家的神色都波瀾不驚，仿佛誰也沒覺得老師們忽冷忽熱的臉是件奇怪的事，只有一個看起來焦急些的男家長在那嘀咕：“這些人想巴結(jié)也不看時候，這么多人在這等著呢，三個老師過去了倆，這隊伍還動不動了？”
有人小聲問他：這是誰家的小少爺呀，這么有排面？”
男家長道：“那當(dāng)然排面，那不是周家的孫子嘛！”
“周家？莫不是周鎮(zhèn)長？”
“可不就是他家，那秦大夫不鎮(zhèn)醫(yī)院的主任嗎？周鎮(zhèn)長的愛人！”
“哦......”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原來如此”的感嘆，仿佛都已經(jīng)明白了祖孫倆如此受擁戴的原因。
然而夏長君卻不明白。
她六歲的腦袋，正試圖用它自己的方式思考著眼前的場景——
為什么大家都搶著去哄這個只流了幾滴淚的周敘白？明明剛才那個女孩哭的更可憐，可是除了她自己的媽媽，沒一個人愿意哄她。
是因為這個男孩更可愛嗎？
他當(dāng)然可愛，雖然掛著淚又皺著眉，卻沒像別的小孩傷心時嚎啕大叫，那乖巧的模樣似乎的確更讓大人憐愛，何況他還長得那么漂亮。
沒錯，漂亮。
夏長君看到周敘白的第一眼，就覺得他比自己見過的所有小孩都漂亮。
頭發(fā)又黑又順，皮膚又白又干凈，配上一身雪白的海軍領(lǐng)套裝和锃亮的小皮鞋，在一群土頭土腦的鄉(xiāng)鎮(zhèn)孩子中間，精致的像——
像什么呢？
她想了一會，想到童話里的白天鵝。
是的，他的確是一只優(yōu)雅的小天鵝，小脊梁挺的直直的，連背的書包都那么優(yōu)雅，那是夏長君只在電視上見過的書包，那么精致，還印著漂亮的卡通圖案。
她心頭一動，不覺摸了摸自己的書包。
那也是個新書包。
昨天下午，她的媽媽搜集了一堆裁衣服的邊角料，坐在院里的棗樹下一針一針給縫的，她當(dāng)時像得了件新衣服一樣歡喜，連睡覺都把它放在枕邊。
然而此刻，在周敘白那個精致的雙肩包面前，她這個手工書包似乎沒那么漂亮了。
她甚至生出了幾絲猶豫，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去，把它往身后藏一藏。
熱情的人們依舊圍著秦大夫問長問短，幾個大嗓門婦人一直殷勤地分析著周敘白哭泣的原因，仿佛非把這個問題問透徹了，才能體現(xiàn)她們同秦大夫的親近和對周家孩子的關(guān)懷，那秦大夫卻只是淡淡的，對大家的猜測既不否決，也不回應(yīng)，那個胖男孩依然在一旁起著哄， “讓我也來猜一猜！是怕上學(xué)？是因為你爸爸沒回來送你？是因為我早上沒等你？”
周敘白被他吵的不耐煩，皺著眉頭甩出一句："都不是！"
“啊！我知道了！”
小胖子一拍腦門，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秘密，咧著嘴笑道："一定是瑤瑤沒跟你一起來對不對？"
胖男孩話音剛落，校園里，驟然響起一陣下課的電鈴聲，緊接著，鐵柵門下，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手中還牽著個小女孩。
那是個跟周敘白一樣白凈的小姑娘，梳著兩個羊角辮，發(fā)梢上系著大大的蝴蝶結(jié)，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對著人群張望。
夏長君的目光立刻又被那個小女孩吸引住了。
校門外這些孩子一見到女孩，立刻又爆出一陣歡呼：“瑤瑤！是瑤瑤來了！”
“瑤瑤，小白在這呢！”
秦大夫和那位戴老師看見女孩，也笑著招手：“瑤瑤快來，領(lǐng)你的好朋友進(jìn)教室！”
女孩的目光一落到周敘白身上，頓時明亮起來，像只歡快的小鳥飛奔過去。
她穿著件綴滿水鉆的連衣裙，跑動時像撒了一把星星，裙擺飛揚(yáng)間，整個人輕盈地落在周敘白身旁。
見到她，周敘白也終于露出了，來到校門后的第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