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長君已經(jīng)不得,那天她是怎樣壓下心里的驚恐,走進那個陌生的校園的。
只記得,一進教室,就發(fā)現(xiàn)她跟那對白天鵝在同一個班。
然而,她跟他們,卻又像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因為,他們遠遠地坐在中間第一排,而她,坐在角落里的倒數(shù)第三排。
那位登記的戴老師也成了他們的班主任。
夏長君一開始還忐忑著,小心著,謹遵媽媽的叮囑,別再跟老師頂嘴。
但是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份小心,似乎是多余的。
因為,那位戴老師,好像壓根就忘了班里有她這么個人。
從一年級到二年級,除了每次開學的幾次點名,戴老師竟再沒提過她的名字,甚至跟她連對視都沒再有過。
教室的前排和后排,仿佛隔著道看不見的屏障,戴老師的目光永遠只在前排流連,偶爾掃過后排時,眼神也是淡淡的,仿佛在看一排沒有生命的桌椅。
起初,夏長君還覺得慶幸,蜷縮在這片被忽視的陰影里,輕松了,也安全了。
然而時間久了,她慢慢又覺得有些不對。
特別是,聽到前排的學生討論戴老師今天又提問誰了,夸獎誰了的時候,她的心里,竟?jié)u漸又涌出了些失落。
后來,跟前后座的幾個女生熟悉之后,她才明白,那份失落,原來不是她獨有的。
原來,在這個教室里,被“看到”才是一種榮幸。
女生們還告訴她,教室里那道看不見的屏障,也不是她的錯覺,而是真實存在的。
最直接的證據(jù),就體現(xiàn)在座位上。
講臺下面,中間第一排坐的,周敘白和連瑤瑤,那是整個學校的王子和公主。
緊隨他倆之后,也坐中間前排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戴老師口中的那些學生,比如小胖子盧小同,瘦男孩石飛、以及幾個女生,也都跟周敘白和連瑤瑤一樣,住在鎮(zhèn)東街一個又大又排場的鎮(zhèn)政府家屬院里。
兩側前幾排的小孩也都是街面上的,比如經(jīng)常跟周敘白和盧小同玩在一起的那些男孩,還有那個瞧上去很潑辣的姚莉莉,他們的父母都在街面上開著門店。
唯有她們這些坐在后排角落的,才是鎮(zhèn)周邊農(nóng)民家的小孩。
幾個女生提醒她,千萬別去惹街面上的同學,萬一跟他們鬧了不愉快,戴老師不知會不會罰他們,但肯定會罰我們哩!
夏長君懵懂地點頭。
她不知道,這幾個怯怯的女生,是否跟當時的自己一樣,依舊不明白“街面上”與“村子里”的區(qū)別,還有教室里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壁壘分明。
但是,她知道她們的建議是對的,戴老師對那些前排的孩子,的確是肉眼可見的偏袒。
那個叫盧小同的胖子,開學不到一個月,就展露了小霸王的本色,班里除了連瑤瑤少數(shù)幾個,其他女生幾乎全被他拽過辮子或撒過粉筆灰,夏長君也有一次被他攔著教室門不給進。
有次,一個女生被欺負的厲害了,終于聲淚俱下告了盧小同一狀。
夏長君也跟著憤憤不平。
戴老師的厲害,她是見過的,特別是那個嚇人的白眼,她盼著戴老師也對盧小同剜那么一眼,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人。
戴老師果然板起臉:“盧小同!這小鬼頭,你媽跟我提四五回了,讓我對你格外嚴厲些!說吧,這回想讓我怎么收拾你?”
盧小同夸張地慘叫一聲,中槍了似的趴到桌上:“完了完了!戴老師你什么時候跟我媽聯(lián)手了?我這真是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窩??!”
“胡鬧!在家看了多少電視???學個詞就亂用!”
戴老師說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這一笑像是開了閘門,教室里頓時哄笑一片,凝重的氣氛瞬間消散,那所謂的"收拾"也不了了之。
夏長君盼來個寂寞。
她瞧著哄笑的老師和同學,恍惚覺得,自己好像越發(fā)融不進這師生和樂的氛圍。
同樣融不進氛圍的,還有她的同桌齊寧。
那是個很瘦很高的男孩,模樣也是清清秀秀,然而從認識的第一天,夏長君就發(fā)現(xiàn)他安靜的令人驚訝,一雙幽深的黑眼睛總是清冷又疏離,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那老成的氣質常讓夏長君懷疑他身體里是否藏著個大人。
這個小大人對同桌也是冷冷的,除了見面第一天,夏長君問他名字,淡淡地回了句“齊寧”之外,兩個天天坐在一起的人,竟再沒說過一句話。
他不只是不跟夏長君說話,而是跟所有人都不說話,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低頭翻他的課本,那幾本語文、數(shù)學的教材,被他翻來覆去的紙都卷了。
沒多久,夏長君就聽到有人給她這位同桌取外號,叫他“怪物”,傳說他腦子有病,夏長君更加苦惱,本就讓她悶悶的校園生活,又攤上這么個同桌。
好在前后座的幾個女生給了她安慰。
這些膽子小小的女生,為了抱團取暖,她們慢慢也形成了個小圈子。
這個小圈子是不敢到操場上跟連瑤瑤和姚莉莉那些人搶地盤的,她們最多的娛樂,不過是下課后聚在座位上咬著耳朵說悄悄話,分享下班里那些風云人物的最新傳聞。
這些傳聞,總是離不開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名字,周敘白。
鑒于開學那天的印象,夏長君還以為那會是個靦腆的小孩,然而正式開學之后,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第一印象的不可靠。
那個男孩,原來開朗的讓人驚訝。
同報名那天一樣,周敘白身邊總是圍著一大群人,那些住在"政府大院"和街面上的一眾小孩,幾乎全是他上學前就玩熟了的伙伴,每到課間,男生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他所在的那堆永遠最熱鬧。
女生們告訴夏長君,鎮(zhèn)東街那個家屬院,之所以被稱為"政府大院",據(jù)說住在那里的人家,家家都有在鎮(zhèn)政府或者學校、醫(yī)院等公家單位上班的人,但只有周敘白家擁有全院唯一的一棟兩層小樓,他是家中獨子,他的父親在省城上班,一個月回來一次,每次都會給他帶回省城最時興的零食、衣服、玩具,那些東西別說臨河鎮(zhèn)見不到,就連周邊縣城和市區(qū)都買不著。
那天送他的奶奶,正式開學后并沒有天天來接送他,因為沒必要,一年級那年,戴老師和連校長主動攬下了這個差事,二年級之后,不需要大人護送了,又有盧小同秦帥等一大幫人天天浩浩蕩蕩地跟他一起回家,那陣仗,活像一位出巡的小王子。
然而同盧小同那幾個調皮蛋不一樣,夏長君倒從未見過“小王子”欺負人,戴老師板著臉訓斥其他學生時,訓到最后,總會突然換上非常和藹的語氣:"看看人家敘白!”
接著便是一連串的贊美,說他是全鎮(zhèn)最有“教養(yǎng)”的孩子,呵令大伙向他學習。
每到這時候,夏長君就常常遺憾,同在一個教室,怎么有人好像熱鬧的太陽,有人像凄涼的小星星。
長期的“凄涼”生活,讓她對太陽的世界,產(chǎn)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向往。
她也的確曾經(jīng)很短暫地走進過那個世界。
但那已經(jīng)是二年級下學期的事了。
那個春天,隨著對學校的漸漸熟悉,后排這群怯怯的女生們漸漸也敢走出教室,到操場上活動活動了。
夏長君還記得,那是五月份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她正在教室旁邊的小角落里,一個人踢毽子。
操場上,有人喊叫著往這邊跑:“攔住它,攔住它!快幫忙攔住它!”
一個鐵環(huán)直直地滾到腳下,夏長君下意識伸手一勾,將它抓住,等它的主人跑到眼前,她呆了一呆。
竟然是那位小太陽。
“謝謝你啊同學,哦?原來是我們班的……是我們班的……真對不起,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周敘白抓抓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夏長君?!彼÷暤鼗卮穑稽c也沒介意。
班里五六十個人,除了那幾個伙伴,大概也沒幾人能叫出她的名字。
“夏長君?你好呀,我叫周敘白!”
他說完,自己先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不過我想,我的自我介紹大概是多余的!”
夏長君點點頭,也跟著笑了。
大概就是這種調皮勁兒,讓她覺得,小太陽也不像后排女生說的那樣高高在上。
然而這個眾星捧月的男孩,第一次這么近地站在眼前,還是讓她有些緊張。
他的衣服還是那么漂亮,天藍的運動套裝,雪白的運動鞋,整個人干凈的要發(fā)光。
她想起了報名那天對他的印象,一只小天鵝。
“阿敘?快回來?。 ?/p>
另一只天鵝在喊他。
連瑤瑤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甜,裹了蜜似的。
她的身邊,還有其她幾個一樣漂亮的女孩,她們站在陽光下的花壇邊,像花朵一樣。
那些人,全是老師們的寵兒。
夏長君也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心里,是怎樣突然升起了一股雀躍的沖動,讓她有勇氣望著眼前的周敘白,問出了一句——“可以跟你們一起滾鐵環(huán)嗎?這個我也會玩的!”
周敘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你是說你要加入我們?”
夏長君期待地點點頭。
“可以啊,當然可以。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周敘白說著,突然頓了一下,不過馬上又很大方地笑道:“不過沒事,跟我來吧!”
夏長君激動著,接過他遞來的鐵環(huán),跟著他一起往花壇走。
剛走幾步,一個男生忽然壞笑著丟來一個籃球,“小白,接??!”
“哎呦!混蛋!你又暗算我!”
周敘白接過籃球,立刻追著男生打回去。
他們沿著操場追跑了好一會也沒分出勝負,夏長君只好拿著鐵環(huán)呆呆站著,正茫然間,察覺到似乎有道目光正在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自己。
她側頭看過去,是連瑤瑤。
她今天穿了條蓬蓬的紅裙子,越發(fā)襯的一張小臉像玫瑰。
夏長君忙對她擠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笑完之后,又有些懊惱,自己這笑容不夠完美,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連瑤瑤卻沒有笑。
看著夏長君走近,她一雙好看的眉毛還輕輕地皺了起來,問她:“是阿敘讓你過來的?”
夏長君一怔,這平淡的語氣,聽不出歡迎還是不歡迎。
她有些不知所措,頓在原地。
一個胖墩墩的身影突然沖過來,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鐵環(huán):“誰許你拿小白的東西了?不知道我們不跟村里小孩玩嗎?”
是盧小同。
夏長君徹底愣住了。
她忽然如夢初醒地,想起前后座女生的警告。
眼前這兩個男生和女生,一個傲慢,一個警惕地盯著她,漸漸就讓她那些期待徹底消失,手足無措地又站了會,逃一樣地扭頭就走。
身后的兩個人還在議論她。
“阿敘今天怎么了,怎么讓個村里女生過來?”
“一定是故意捉弄她的,先讓她過來,再讓我們把她趕回去,打她臉!哈哈……”
夏長君滿臉通紅,悶著頭急走,差點撞到剛跑回來的周敘白身上。
“咦?你怎么走了?”
“我……我不玩了!”
“怎么了?”周敘白驚訝地瞧著她,又回頭瞧了眼伙伴,然后,眼里閃過一絲了然。
然后,她居然看到他,似乎還輕輕地笑了一下。
夏長君越發(fā)有被捉弄的嫌疑,抿著唇瞅了他一眼,繞開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