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站的廣播里播放著雜亂的尋人啟事,夾雜著孩童的哭鬧和商販的叫賣。大壯背著包袱站在售票窗口前,眉頭擰成了疙瘩。玻璃窗后的售票員敲著鍵盤,頭也不抬地重復(fù):“去縣城的票賣完了,最早要等下午三點。”
“下午三點?” 大壯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焦慮。他看了眼站在旁邊的啵啵,少年正捂著嘴輕輕咳嗽,臉色在嘈雜的大廳里顯得愈發(fā)蒼白。
“要不……” 啵啵剛想說先找個地方歇歇,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啵啵?”
這個聲音…… 啵啵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陳嶼就站在不遠處,穿著件干凈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白皙的手腕。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手里還捏著一張皺巴巴的汽車票。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大廳里的喧囂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三人之間沉默的空氣,和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阿嶼……” 啵啵的聲音發(fā)顫,指尖冰涼。他下意識地往大壯身后縮了縮,這個動作像一根針,狠狠刺進陳嶼的心里。
陳嶼的目光從啵啵蒼白的臉上移開,落在大壯身上。男人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胳膊上的紗布滲出淡淡的血跡,高大的身影將啵啵護在身后,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
“你們……” 陳嶼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他明明以為他們還在深山里,明明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來青溪鎮(zhèn)碰碰運氣,卻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們。更沒想到,他們竟然也要離開。
大壯往前踏了一步,將啵啵擋得更嚴實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著警惕和敵意,像在守護自己的領(lǐng)地。“與你無關(guān)。”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排斥。
陳嶼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比啵啵還要沒有血色。他看著大壯護犢子般的姿態(tài),看著啵啵躲在他身后的樣子,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喘不過氣。
“啵啵,” 他忽略了大壯的敵意,目光越過男人寬厚的肩膀,緊緊盯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你跟他…… 要去哪里?”
啵啵的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能感覺到大壯握著他手腕的手在微微用力,帶著警告的意味??擅鎸﹃悗Z受傷的眼神,他的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酸澀、愧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
“我們?nèi)タh城。” 大壯替他回答了,聲音里帶著炫耀般的宣告,“然后去大城市?!?/p>
陳嶼的眼睛猛地睜大,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叭ゴ蟪鞘??”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急切,“啵啵你忘了醫(yī)生說的話了?你的身體需要靜養(yǎng),大城市那么嘈雜,怎么適合你養(yǎng)?。俊?/p>
他往前踏了一步,語氣里帶著懇求:“跟我回去吧,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醫(yī)院了,那里有最好的醫(yī)生,能治好你的病?!?/p>
“我不回去。” 啵啵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異常堅定,“我要跟大壯走?!?/p>
這句話像一把刀,徹底斬斷了陳嶼最后的希望。他踉蹌著后退一步,眼鏡滑到鼻尖,露出那雙寫滿絕望的眼睛?!盀槭裁矗俊?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是他逼你的嗎?啵啵你告訴我,是不是他還在威脅你?”
“不是。” 啵啵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陳嶼的心上,“是我自己想走的?!?/p>
大壯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帶著一絲勝利者的得意。他摟緊了啵啵的肩膀,像是在宣示主權(quán):“他現(xiàn)在是我的人,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擾他?!?/p>
“你的人?” 陳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突然低笑起來,笑聲里充滿了悲涼和憤怒,“大壯你憑什么?你能給他什么?你連他的藥都買不起!你知道他每個月的治療費要多少錢嗎?你知道他需要什么樣的照顧嗎?”
他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精準(zhǔn)地刺中了大壯最自卑的地方。男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拳頭一點點攥緊,指節(jié)泛白。“我能給他的,你給不了。”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火。
“你能給他什么?” 陳嶼步步緊逼,眼睛紅得像要滴血,“是深山里的囚禁,還是這些廉價的草藥?還是像這樣,帶著他顛沛流離,連張汽車票都要等半天?”
“阿嶼!” 啵啵突然喊道,聲音里帶著哭腔,“別說了!”
他看著陳嶼痛苦的臉,看著大壯緊繃的背影,心里像被撕裂成了兩半。他知道陳嶼說的是對的,大壯給不了他優(yōu)渥的生活,給不了他專業(yè)的治療,甚至連一張安穩(wěn)的床都未必能保證。
可他也知道,大壯給了他別人給不了的東西 —— 在那個冰冷的深山里,是這個男人用笨拙的方式護著他,是這個男人在全村人的唾棄中選擇站在他身邊,是這個男人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我跟他走,是我自己的選擇。” 啵啵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傳遍了嘈雜的候車大廳,“阿嶼,謝謝你來找我,但我不能跟你回去?!?/p>
陳嶼的身體晃了晃,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他看著啵啵堅定的眼神,終于明白了 —— 這不是威脅,也不是無奈,而是啵啵真正的選擇。他選擇了那個粗鄙的、強硬的、甚至囚禁過他的男人,而放棄了自己。
“好。” 陳嶼的聲音沙啞,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我知道了?!?/p>
他摘下眼鏡,用袖口擦了擦鏡片上的水汽,也擦去了眼角的濕潤。再戴上時,鏡片后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平靜?!班`#阋疹櫤米约?。”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如果…… 如果你后悔了,隨時可以來找我,我永遠都在。”
說完這句話,他深深地看了啵啵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緒 —— 有疼惜,有不舍,有絕望,還有一絲最后的、卑微的希望。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一步步走出了候車大廳,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孤寂。
啵??粗谋秤跋г陂T口,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他想喊住他,想對他說聲對不起,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別看了?!?大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他伸出手,笨拙地擦去啵啵臉上的淚水,“他走了?!?/p>
啵啵沒有說話,只是任由他擦著眼淚,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廣播里突然響起通知,去縣城的汽車開始檢票了。
大壯拉起啵啵的手,緊緊握?。骸白甙?。”
啵啵點點頭,任由他牽著,一步步走向檢票口。經(jīng)過剛才陳嶼站過的地方時,他的腳步頓了頓,似乎想尋找什么,卻最終還是跟著大壯,走進了擁擠的人群。
陽光透過候車大廳的玻璃窗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啵啵回頭望了一眼門口的方向,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卷起的灰塵在陽光下飛舞。
再見了,阿嶼。
再見了,那個曾經(jīng)屬于他的,安穩(wěn)的世界。
他轉(zhuǎn)過身,握緊了大壯粗糙的手掌,跟著他踏上了前往縣城的汽車。前路依舊未知,依舊充滿了艱難險阻,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汽車緩緩發(fā)動,窗外的景象一點點倒退,像一段被塵封的往事。啵啵靠在車窗上,看著青溪鎮(zhèn)的街道漸漸遠去,眼淚無聲地滑落,打濕了冰涼的玻璃。
而在汽車站的角落里,陳嶼靠著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手里還捏著那張去望月村的汽車票。他看著汽車消失的方向,終于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起來。
大廳里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里的男人,更沒有人知道,他剛剛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只有風(fēng),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帶著一絲悲涼的氣息,拂過他蒼白的臉頰,像一聲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