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進銀行玻璃大門，指紋打卡機的冰冷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明亮的燈光下，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映出同事們匆忙的身影。這個熟悉的地方，這個我掙扎了七次卻始終無法脫逃的囚籠。
“早啊，凌霜！”客戶經(jīng)理王姐抱著文件夾快步經(jīng)過，笑著打了聲招呼，又壓低聲音，“外面那個帥哥……真夠癡情的啊！復(fù)合了？”她的眼神里帶著八卦的探詢。
“嗯?！蔽业皖^，避開她探尋的目光，只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恭喜??！請喜糖哦！”她笑著走開。
恭喜？我扯了扯嘴角，心里只有一片荒蕪的諷刺。
徑直走向我的工位。桌面被擦拭過，一塵不染。我緩緩坐進轉(zhuǎn)椅，熟悉的皮質(zhì)觸感卻引發(fā)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多少次，在這個位置上，我被扣上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椅子下方的滑輪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像某種不詳?shù)挠嫊r器。
目光微轉(zhuǎn)，落在左側(cè)斜對面的行長辦公室門口。厚重的紫檀木門虛掩著一條縫隙。透過縫隙，能瞥見里面一角。行長付耀祖正背對著門站著，微微弓著背。
他的手里捧著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我認(rèn)得那個招財金蟾蜍，底座厚重，蟾蜍口含金錢，蹲坐在一塊玉石臺上。它碩大的身軀反射著窗外的陽光，冰冷、沉重。前幾次輪回中，我一直覺得這俗氣的擺件只是付行長迷信的一部分。
但第七次瀕死時，那劇烈的、撕碎靈魂的毒素讓我在抽搐翻滾中，視線恰好越過書房地毯的邊緣，看到了那個平時不被人注意的角度——那沉重的金蟾蜍底座上，靠近底邊與玉石臺連接的微小夾縫里，似乎有非常非常淺的刻痕。扭曲，詭異，像一個極度簡化又充滿惡意的符號。那一次，我還沒來得及細(xì)看，黑暗就吞噬了所有的意識。
我垂下眼，打開面前電腦的信貸審批系統(tǒng)。藍(lán)色的界面亮起，表格、數(shù)據(jù)、名字像潮水般涌入屏幕。心跳，卻驟然失去節(jié)奏，沉重地撞擊著胸腔。
信貸申請企業(yè)列表。我的鼠標(biāo)指針在表格上緩慢地、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滑向那個名字。
它靜靜地躺在頁面中部偏下的位置。
煜銘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法人代表：沈煜銘。
指尖一點點發(fā)涼。
他的公司。他的債務(wù)。也是……我第七次“自殺”的直接導(dǎo)火索。付行長手中的筆，曾經(jīng)那么輕易地為沈煜銘的公司大開方便之門。而我，每一次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簽下了作為“經(jīng)辦”的名字，天真地以為自己是在為愛分擔(dān)壓力。
這一次，我點開了詳情。
報表、審計文件、資產(chǎn)證明……一份份材料看似詳實。財務(wù)報表上顯示著可觀的盈利，現(xiàn)金流健康得令人發(fā)指。
我的視線落在固定資產(chǎn)明細(xì)里的一項上：去年九月購入的商用設(shè)備名錄。那批高精設(shè)備的型號……我的指尖在鍵盤上懸停，憑著幾次輪回中零碎積攢的知識，飛快地在內(nèi)部公共盤里輸入了搜索指令。頁面跳轉(zhuǎn)。
那是我們銀行內(nèi)部技術(shù)部門整理的一份設(shè)備市場流通價格趨勢報告。就在這份官方報告里，清晰地標(biāo)注著，煜銘文化申報設(shè)備時的購置價格評估，遠(yuǎn)遠(yuǎn)高于報告里統(tǒng)計的該型號設(shè)備在當(dāng)月的平均交易價！
溢價。離譜的差價。
血液似乎涌向指尖，又急速褪去。一股冰冷的悸動抓住心臟。
報表是假的！
這個念頭帶著冰碴，狠狠刺入腦海。前世的模糊記憶碎片猛地撞回意識——付行長辦公室里那張威嚴(yán)的臉上，那曾在我被誣陷時浮現(xiàn)過的、不容置疑的神情底下，仿佛就覆蓋著這樣一層?xùn)|西：有恃無恐的操縱感！
我的目光像釘死了一樣，鎖在那離譜的價差數(shù)字上，每一個零都化作了冰冷的嘲諷。陽光透過銀行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灑在干凈的辦公桌面上，空氣里彌漫著點鈔紙和臭氧的味道，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那么安寧。
可我只感到徹骨的寒，如同赤身站在冰窖里。每一次的借貸審批，每一次“經(jīng)辦人：凌霜”的簽名，都變成勒緊我脖子的繩索。而牽著繩子另一端的人，不止是沈煜銘！那個冰冷的、刻在金蟾蜍底座的符號，浮現(xiàn)在眼前，扭曲著，獰笑著。
胃部絞緊，喉嚨被無形的力量緊緊扼住。窒息感再次翻涌上來，帶著熟悉的絕望味道。我將手用力按在桌面上，指甲幾乎要嵌入堅硬的桌面，用那真實的觸感來對抗靈魂深處尖叫的恐懼。
冷靜！凌霜！
手指在微微顫抖，無法抑制。我閉上眼，深深吸氣，再吸氣，空氣仿佛冰棱，劃過灼痛的喉管。
不能慌。
這一次的輪回，劇本該由我來寫！這虛假的債務(wù)，這藏污納垢的利益輸送鏈……或許不止是通向沈煜銘的死亡陷阱，也可能是我手中唯一能引燃這一切的導(dǎo)火索！
我需要證據(jù)！不是復(fù)制后就會被輕易抹除的監(jiān)控錄像！我需要撕開表象后，那最骯臟、最致命的核心！刻在金蟾蜍底座上的秘密符號……那又代表著什么？
“嗒”。
水滴落下的聲音，異常清晰。
低頭，一滴冷汗順著鼻尖墜落在鍵盤的空格鍵上，暈開一小片濕潤。
“小凌，”一個威嚴(yán)、不容置疑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撞出胸膛。我倏地抬眼。
付耀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工位旁。他那略顯富態(tài)、威嚴(yán)十足的身影投下的影子籠罩著我面前的鍵盤和屏幕，帶著一種壓迫性的重量。他習(xí)慣性地?fù)崤粗干夏敲洞T大的翡翠扳指，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我的電腦屏幕——那上面，正好定格在煜銘文化那離譜的設(shè)備購置價格上。
時間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周圍的空氣仿佛被凍結(jié)，只聽得見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轟鳴。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致，指尖殘留的水滴冰涼徹骨。
他看見了！他一定看見了！
付耀祖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那精光內(nèi)斂的眼睛深不見底，如同兩口深幽的古井，直直地對上我無法掩飾驚惶的視線。那是一種掌控者的俯視，洞悉一切的了然。
“年輕人剛談戀愛，心思有點飄很正常嘛?！彼_口，聲音平和，帶著一種長輩式的寬容，卻又像無形的鞭子緩緩抽下，“但工作，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心思收一收，該完成的任務(wù)，還是得好好完成?！彼氖种溉粲腥魺o地在我桌面上叩擊了兩下，很輕，卻重如千鈞。
意味深長。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確地釘在我暴露的神經(jīng)上?！霸撏瓿傻娜蝿?wù)”？是指繼續(xù)閉著眼為他沈煜銘簽下那張催命符般的擔(dān)保合同？還是指這一次，他們要為我選定的更“圓滿”的死法？
心臟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猛地抽搐了幾下，帶來一陣銳痛。我用力吞咽，喉頭干澀發(fā)痛，像堵著滾燙的砂礫。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襯衫布料，黏膩冰冷的觸感貼緊皮膚，激起一陣無法抑制的寒顫。
恐懼，冰冷的、帶著死亡前味的恐懼，像巨蟒一樣纏裹上來，越收越緊。
2
“御景軒”的包間如同宮殿般華麗，水晶吊燈折射出的光芒璀璨到刺眼。巨大的圓桌鋪著雪白鑲金的桌布，上面擺滿了精美的菜肴，氤氳著誘人的熱氣。
沈煜銘就坐在我身邊。他的胳膊親昵地搭在我的椅背上，仿佛在無聲宣示主權(quán)。
“來來來，大家都舉杯！” 客戶經(jīng)理老王，一個慣會熱場子、平日里對誰都笑呵呵的老好人，此刻紅光滿面地站起來，“祝賀我們煜銘和小霜！有情人終成眷屬??！我老王今天算是雙喜臨門，剛完成個大單，又趕上喝你們喜酒！必須敬一對新人！干了干了！”他把酒杯用力向前一送。
“對！恭喜恭喜！”信貸部陳主任也跟著站起身，臉上堆著刻意的笑容，眼角余光卻幾不可察地與付耀祖交匯了一瞬。
滿桌的目光像聚光燈般打在我臉上，灼熱得幾乎要將我的皮膚點燃。那祝賀聲此起彼伏，每一個字都像是沾了蜜的刀刃，劃破我繃緊的神經(jīng)。
我坐在那里，身體僵硬得如同凍住。放在膝上的雙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指甲深陷進掌心，帶來鈍痛。臉上努力維持的笑容像一張緊巴巴的面具，感覺下一秒就要碎裂脫落。沈煜銘手臂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宛如烙鐵灼燒。
視線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飄向轉(zhuǎn)盤中央的湯煲。一個精致的白瓷湯盅，蓋子嚴(yán)絲合縫。剛才服務(wù)員端上來時，沈煜銘親昵地接過來放在我們面前：“小霜，你這兩天胃不舒服，專門給你點的養(yǎng)胃湯，溫度正好，快嘗嘗?！?/p>
他的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蓋子邊緣，像在確定密封。
湯的香氣絲絲縷縷從縫隙中滲出，帶著某種菌類的鮮甜。可在我聞起來，卻如同裹挾著尸臭的毒霧。
前七次的死亡記憶如同尖銳的玻璃碎片，猛然插入腦海！
毒藥！香水！氰化物！窒息時喉嚨恐怖的嗬嗬聲！每一次死亡的絕望和無助都卷土重來，在神經(jīng)里發(fā)出凄厲的尖嘯！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浪，劈頭蓋臉砸下，瞬間將我淹沒。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扭曲的玻璃，眾人的笑容、碰杯聲、恭喜聲都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身體內(nèi)部翻江倒海，一股無法遏制的惡心和寒意從五臟六腑深處瘋狂上涌。
喉頭猛地一緊，我倉皇地捂住嘴。
“嘔——！” 干嘔無法抑制地爆發(fā)出來，雖然極力壓制，但聲音在相對安靜下來的包廂里依然刺耳。
世界靜了一瞬。
所有的聲音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前一秒還在喧囂的碰杯聲、勸酒聲都戛然而止。無數(shù)道目光唰地集中過來，帶著驚愕、疑惑，還有一些來不及掩飾的尷尬。
我清晰地感覺到身邊沈煜銘圈著我椅背的手臂瞬間繃緊，像是鋼鐵驟然硬化。他轉(zhuǎn)頭看我，那張英俊的臉上，先前柔和寵溺的深情假面出現(xiàn)了一條明顯的裂痕。驚疑、被嚴(yán)重破壞計劃的不悅，以及一絲被當(dāng)眾冒犯的慍怒在那雙精心偽裝的眼睛深處翻騰。
“小霜？！”他低呼，立刻伸手過來扶我的肩膀，聲音里是幾乎能以假亂真的擔(dān)憂和焦急，“怎么回事？！快，喝口水壓壓！”他甚至沒碰那碗湯，直接去拿旁邊的玻璃杯倒白水，掩飾得滴水不漏。
胃里的翻攪在恐懼的加持下更加洶涌，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頭。我根本顧不得回答，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一手死死按著胃部，另一只手緊抓著桌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慘白。
“付……付行，對……對不住……”我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破碎的詞句，每一個字都耗費全身力氣，聲音抖得不像自己的，“我……我撐不住……先去……去趟洗手間……”
身體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帶動椅子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眼前發(fā)黑，腳步踉蹌。我?guī)缀跏潜荒枪煞康膼盒暮蜎坝康目謶直灸艿赝浦鴽_向包間出口。
推開厚重的包間門，幾乎是撞進外面的走廊。
“唉……”付耀祖略帶不悅的聲音模糊地飄過來，“年輕人啊……”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我灼熱的皮膚。走廊地毯厚實，吸音效果極佳，腳步落在上面無聲無息。身后巨大的包間門在慣性下緩緩合攏，隔絕了里面喧囂又虛偽的世界。我踉蹌著向前跑了幾步，走廊空曠，兩側(cè)的壁燈散發(fā)著暖黃而冰冷的光，將身影拖得很長。
胃部的惡心感還在翻涌，窒息感并未退去，反而因為這孤身一人被黑暗走廊所包裹的處境，滋生出新的恐慌。他們會跟出來嗎？沈煜銘會不會追出來？是繼續(xù)他那“體貼愛人”的表演，還是……撕破臉？
心臟狂跳的聲音在耳朵里震響。
身體像一塊僵硬的鐵，被無形的恐懼凍結(jié)在冰冷的空氣中。胃部的絞痛和翻騰感并未因為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而消失，反而像是蟄伏的毒蛇，伺機尋找著反撲的裂口。走廊的燈光落在墻壁上，投射出模糊斑駁的光影，像是無數(shù)雙窺探的眼睛。
腳步沉重地向前挪動，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呼吸灼熱，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目光掠過前方轉(zhuǎn)角墻壁上掛著的巨大燙金指示牌——“洗手間”。
那個簡單的標(biāo)志，此刻卻像散發(fā)著微弱熱量的避難所。我?guī)缀跏堑仓鴵溥^去。
快要到達(dá)那指示牌下方時，前方走廊深處，一扇貼著“設(shè)備間 - 閑人勿入”金屬門牌的厚重防火門猛地向內(nèi)打開了一條縫！
一條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工裝褲的腿伸了出來，緊接著，一個壯實的身影略顯笨拙地從門里側(cè)身挪出。他手里拿著一個巨大的黑色工具包，低著頭，似乎想從門縫里擠出龐大的身軀。
我猝不及防，悶頭向前走，視線又被巨大的指示牌遮擋了部分前方視野——
“砰！”一聲沉悶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