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睜開眼，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體育場上方那片被濃煙和破損頂棚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灰暗天空。
集中?；貞?。那個廢棄的海港碼頭。夕陽熔金。污濁的海水。帶著咸腥味的風。
還有她。
藍裙子。
洗得發(fā)白。粗糙的棉布觸感。
風。吹動裙擺。吹動深栗色的馬尾。幾縷碎發(fā)，貼在纖細的脖頸上。
安靜。像凝固的雕像。面朝著那片熔鐵般的海。
那股味道……混合著廉價皂粉的、干凈的……陽光的味道……
回憶的閘門轟然洞開！不再是碎片，而是洶涌的洪流！畫面、聲音、觸感、氣味……所有關于那個黃昏、那個廢棄碼頭、那個藍裙子女孩的感知細節(jié)，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無比清晰地奔涌而出！
“嗡——?。。 ?/p>
連接在我后頸的線纜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灼熱感和強大的吸力！仿佛我整個大腦的意識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瘋狂地抽取出去！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和惡心！
與此同時，環(huán)繞平臺的巨型神經投影陣列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幽藍色的指示燈瞬間爆發(fā)出刺目的強光！
體育場上空，那片被濃煙籠罩的灰暗天穹，猛地亮了起來！
一幅巨大得覆蓋了小半個天空的全息投影，在無數漂浮的塵埃中，驟然顯現！
畫面清晰得令人心顫！
正是我記憶中的景象：廢棄的舊海港碼頭。銹蝕的巨大龍門吊如同巨獸的骸骨。龜裂的混凝土。夕陽如熔化的黃金，將污濁的海水染成濃稠的、病態(tài)的橙紅。
而在那晃動的、被夕陽拉長的扭曲光影里，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藍裙子的女孩，靜靜地站立著，背對著畫面，面朝大海。海風吹拂著她的裙擺和深栗色的馬尾，幾縷碎發(fā)貼在纖細的脖頸上。整個畫面帶著一種凝固的、無聲的哀傷，一種被時光遺忘的孤獨。
巨大的投影無聲地懸浮在體育場上空，覆蓋了濃煙和破損的頂棚，將慘白的探照燈光都映襯得黯淡無光。
死寂。
體育場內那如同千萬人共同呻吟的低沉聲浪，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數萬道空洞麻木的目光，仿佛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齊刷刷地、僵硬地抬了起來，望向了那片巨大的天空投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一秒。兩秒。三秒。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投影陣列低沉的嗡鳴在空曠的體育場內回蕩。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呃……啊……”
一個極其輕微、如同夢囈般的聲音，突然從看臺某個角落響起。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聲音很輕，帶著巨大的困惑和痛苦，仿佛沉睡的靈魂在噩夢中掙扎。
然后，聲音開始匯聚。
“啊……頭……頭好痛……” “什么……那是什么……” “藍……藍色的……”
呻吟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迅速擴大！從零星的低語，變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充滿了痛苦和混亂的呻吟浪潮！看臺上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影開始蠕動！他們抱著頭，身體蜷縮、扭曲，臉上不再是麻木的空白，而是被巨大的痛苦和茫然所占據！
“神經信號異常波動！” “海馬體區(qū)域激活度飆升！” “邊緣系統(tǒng)……情緒反應出現！” “共鳴！是共鳴！錨點效應在擴散！” 下方指揮中心傳來吳博士激動到破音的嘶吼！
天空中的巨大投影依舊無聲地播放著：夕陽熔金，藍裙子的女孩靜立海邊，海風吹拂……
突然！
“啊——?。。 ?/p>
一聲凄厲到極點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尖嘯，猛地撕裂了體育場上空的死寂！聲音來自看臺前排！
一個頭發(fā)花白、衣衫襤褸的老婦人，猛地從人群中站了起來！她枯瘦的手指顫抖著，筆直地指向天空中那個巨大的藍裙子女孩背影，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痛苦而劇烈收縮！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涌出，沖刷著她溝壑縱橫的、骯臟的臉龐！
“薇……薇薇？！”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悲痛，在巨大的痛苦呻吟浪潮中，顯得格外刺耳和清晰！
“是我的薇薇?。。?！” 她發(fā)出一聲更加凄厲的哭喊，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跪下去，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看臺欄桿，對著天空中的投影嚎啕大哭，哭聲里充滿了失而復得卻又永世相隔的極致痛苦！
“林薇？！” “老林家的閨女？！”
“是她！是林薇！那個穿藍裙子的！”
仿佛被老婦人的哭喊點燃了引信！更多驚疑不定、帶著巨大痛苦和不確定性的呼喊聲在看臺各處爆發(fā)出來！如同星星之火，瞬間燎原！
“火……火！好大的火！”另一個方向，一個滿臉黑灰、穿著破爛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猛地抱住頭，發(fā)出驚恐的吼叫，眼神渙散，仿佛看到了無比恐怖的景象，“燒起來了！檔案室！全是火！救火！快救火??！” 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身體劇烈地顫抖。
“檔案室？舊城區(qū)改造指揮部？”有人失聲叫道，“五年前……那場大火？！”
“我……我好像……夢見過……”一個年輕女人蜷縮著，眼神迷茫而痛苦，低聲呢喃，“夢里……有個藍裙子……在火里跑……跑不掉……”
“不是夢！”一個蒼老而激動的聲音顫抖著響起，來自一個被攙扶著的、穿著破舊學者袍的老人，“不是夢！那是……那場‘優(yōu)化’行動！他們……他們帶走了很多人！林薇！還有……還有……” 他痛苦地捂住胸口，似乎有更多的記憶碎片正在沖破封鎖，帶來巨大的痛苦。
“是她！是她救了我！”一個瘦弱的少年突然哭喊起來，指著投影，“那天……我掉進舊港的污水渠……是穿藍裙子的姐姐……把我拉上來的！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他抱著頭，又哭又笑，淚水混合著污垢流下。
“林薇……” “大火……” “檔案……” “舊港……” “優(yōu)化行動……”
一個個名字，一樁樁事件，如同被深埋地底的化石，在“錨點”的共振下，被強行從遺忘的深淵中挖掘出來！體育場看臺上，痛苦的呻吟迅速被震驚、狂喜、悲痛、憤怒的呼喊和哭泣所取代！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轟然噴發(fā)！數萬人積壓的、被強行抹去的記憶碎片，在共鳴中相互碰撞、印證、拼湊！
我的記憶碎片，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意外地拼湊出了無數人殘缺、被抹去的人生圖景！
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海嘯，在體育場巨大的穹頂下轟鳴、回蕩！痛苦、悲傷、憤怒、一點點找回自我的迷茫和激動……各種情緒激烈地碰撞、交織！
我站在冰冷的祭壇上，被數萬人巨大的情感洪流沖擊著，身體微微搖晃。連接在后頸的線纜依舊灼熱，大腦因為記憶被瘋狂抽取和這洶涌的情感共鳴而劇痛欲裂。但我強迫自己站著，睜大眼睛，看著天空中那個依舊安靜、背對著所有人的藍裙子女孩投影。
林薇。你看到了嗎？他們……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