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聯(lián)考倒計時牌上的數(shù)字跳到“7”時,林微夏的畫具箱正躺在畫室角落,像只被暴雨摧殘過的蝴蝶。
她蹲在地上,指尖撫過那支斷成兩截的炭筆——是她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三菱炭筆,筆桿上還留著她用指甲刻的小記號?,F(xiàn)在筆尖斜斜地斷在筆筒里,像只折翼的鳥,旁邊散落著被踩扁的水彩顏料管,靛藍色的汁液浸透了帆布畫袋,暈開一片骯臟的云。
“肯定是張曼琪干的!”李雪的聲音帶著哭腔,手里捏著半塊被掰碎的櫻花橡皮,邊緣還沾著林微夏的指紋,“我昨天傍晚看到她在畫室門口晃悠,當時就覺得不對勁!”
林微夏沒說話,只是把那半塊橡皮撿起來,用紙巾一點點擦去上面的灰塵。這是陳倦上周送她的,包裝紙上印著東京塔的圖案,他說“聽說這個擦速寫不會臟紙,適合你這種愛干凈的小畫家”?,F(xiàn)在橡皮的櫻花紋路被掰得模糊不清,像她此刻的心,碎得拼不回去。
“我們?nèi)フ彝趵蠋?!”李雪拽著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讓他調(diào)監(jiān)控,我就不信抓不到她!”
“別去?!绷治⑾牡穆曇魡〉孟裆P的鐵片,指尖的顏料蹭到臉上,留下道靛藍色的印子,“還有七天就考試了,我不想惹麻煩?!?/p>
她比誰都清楚,張曼琪敢這么做,肯定早就想好了說辭。監(jiān)控?畫室的監(jiān)控上周就壞了,王老師說“等放寒假再修”,現(xiàn)在提監(jiān)控,不過是給對方留更多狡辯的余地。
李雪看著她發(fā)紅的眼眶,突然沒了力氣,蹲下來抱住她的肩膀,“那你怎么辦???這套畫具你攢了半年,尤其是那盒史明克水彩,全市只有一家店有賣,現(xiàn)在去買根本來不及……”
林微夏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染了顏料的帆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想起去年冬天,為了買這套水彩,她每天中午只吃一個饅頭,把省下來的錢塞進餅干盒,聽著硬幣碰撞的聲音,像在積攢星星。
原來那些小心翼翼的珍視,在別人眼里不過是塊可以隨意踐踏的橡皮。
“咚咚咚——”
畫室的門被敲響時,林微夏嚇得渾身一僵,像只受驚的兔子。
“誰?”李雪猛地站起來,擋在林微夏身前,聲音里帶著警惕。
“是我?!标惥氲穆曇舾糁T板傳來,帶著點喘,像是跑著過來的,“你手機怎么關機了?我打了好幾個電話……”
林微夏慌忙抹掉眼淚,用袖口胡亂擦著臉,顏料蹭得更花了,“我、我馬上來?!?/p>
她推開門的瞬間,陳倦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她臉上的靛藍色印子和身后的狼藉上。他的眉頭瞬間擰成疙瘩,原本帶著笑意的臉沉得像要下雨。
“怎么回事?”他的聲音很低,卻帶著冰碴子似的寒意,目光掃過滿地的畫具碎片,最后落在林微夏攥得發(fā)白的指尖上。
“還能怎么回事?”李雪氣得發(fā)抖,把事情經(jīng)過飛快地講了一遍,“肯定是張曼琪!她昨天還來畫室陰陽怪氣地說風涼話,我就知道她沒安好心!”
陳倦的拳頭突然攥緊,指節(jié)泛白,骨節(jié)間發(fā)出細微的聲響。他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走,“我去找她?!?/p>
“別去!”林微夏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顏料蹭到他的校服上,留下塊靛藍色的印子,“真的別去,陳倦,還有七天就考試了……”
“考試重要還是你受委屈重要?”陳倦猛地回頭,眼睛里翻涌著她從沒見過的怒火,還有點不易察覺的紅,“她都把你畫具毀了,這是想讓你考砸!”
“我知道……”林微夏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又掉了下來,“可我不想因為這點事影響你復習,更不想……讓你跟她吵起來?!?/p>
她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突然覺得喉嚨發(fā)堵——他明明可以安心準備物理競賽,卻總是被她的爛事牽扯精力,像塊甩不掉的黏糕。
陳倦的動作頓住了,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和臉上的顏料印,怒火慢慢被什么東西取代,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疼。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擦去她臉頰的淚水,動作溫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玻璃,“傻瓜,說什么呢?!?/p>
他蹲下身,撿起那支斷了的三菱炭筆,指尖撫過上面的小記號,“這支筆,是你刻了星星的那支吧?”
林微夏點點頭,眼淚掉得更兇了。
“等著?!标惥氚褦喙P放進她手心,站起身,“我去去就回?!?/p>
“你去哪?”林微夏慌忙抓住他的衣角。
“給你找畫具。”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在晨光里閃著光,“放心,不會耽誤你考試的?!?/p>
他轉(zhuǎn)身跑出畫室,藍色校服的背影在走廊里一閃,像道劃破陰霾的閃電。林微夏握著那半截炭筆,指尖能感覺到他殘留的溫度,突然想起昨天傍晚,他還在幫她削這支筆,說“筆尖要削得像柳葉,畫速寫才流暢”。
眼淚又一次模糊了視線。
一個小時后,陳倦抱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沖進畫室,額頭上的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浸濕了校服領口。他把包往桌上一放,拉鏈都沒拉好就掀開,“看看這些夠不夠,我跑了三家畫材店才湊齊的?!?/p>
林微夏的呼吸突然停住了。
包里躺著一套嶄新的三菱炭筆,筆桿上還裹著未拆的塑料膜;一盒完整的櫻花橡皮,包裝紙上的東京塔圖案清晰得像剛印刷出來;最底下是盒史明克水彩,靛藍色的那支管身上,貼著小小的價格標簽,比她買的那盒還要貴。
“你……”她的聲音帶著哽咽,說不出完整的話。
“別發(fā)呆了,快看看合不合用?!标惥氚阉屎腥M她懷里,掌心的溫度透過紙盒傳過來,燙得她心口發(fā)疼,“這家店的老板說,這是今年的新款,比舊款的顏色更飽和,你肯定能用慣?!?/p>
林微夏翻開水彩盒,手指撫過那排整齊的顏料管,突然發(fā)現(xiàn)最底下壓著張購物小票——上面的時間顯示是早上六點半,而她知道,最近的畫材店也要七點才開門。
他肯定是天沒亮就去等了,一家家敲開卷閘門,才湊齊這些東西。
“陳倦……”她的眼淚掉在顏料盒上,暈開一小片水漬,“這些太貴了,我……”
“跟我還說什么錢。”陳倦打斷她,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把她的劉海揉得亂糟糟的,“就當是……提前給你的聯(lián)考賀禮。再說了,等你考上美院,以后當大畫家了,十倍還我就行?!?/p>
林微夏被他逗笑了,眼淚卻掉得更兇,像個被寵壞的孩子。
“對了,”陳倦從口袋里掏出個小鐵盒,打開來,里面是塊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的橡皮——正是那半塊被掰碎的櫻花橡皮,裂痕處貼滿了細細的膠帶,像給傷口纏上了繃帶,“這個也帶上,雖然有點丑,但畢竟是我送你的第一塊橡皮,沾沾喜氣?!?/p>
林微夏接過鐵盒,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突然覺得那些被毀掉的畫具和張曼琪的惡意都變得渺小了。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少年,愿意為她跑遍全城,愿意把破碎的橡皮粘好,愿意用他笨拙的方式,守護著她的夢想。
“嗯!”她用力點點頭,把鐵盒小心翼翼地放進畫具箱,像揣進了顆小小的太陽。
接下來的七天,畫室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林微夏每天天不亮就來練畫,陳倦總是比她更早,提著保溫桶站在畫室門口,里面是他媽媽煮的銀耳羹,甜得恰到好處。他不打擾她畫畫,就坐在角落的畫板前,攤開物理競賽題,卻總在她抬頭時,第一時間遞過溫水,指尖不經(jīng)意地碰過她的,像在傳遞無聲的鼓勵。
張曼琪沒來搗亂,聽說被王老師叫去辦公室談了很久,回來時眼睛紅紅的,路過畫室時腳步匆匆,像在躲避什么。李雪說“肯定是陳倦找王老師說了什么”,林微夏沒問,只是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畫板上——她要畫出最好的作品,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天沒亮就為她跑遍畫材店的少年。
聯(lián)考當天,清晨的霧濃得像化不開的牛奶。
林微夏站在考場門口,把陳倦粘好的橡皮塞進筆袋最深處。陳倦幫她提著畫具箱,手指在箱把手上輕輕敲著節(jié)拍,那是他緊張時的小動作,卻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別緊張,就當是在畫室練習,我在外面等你,給你帶了熱可可,加了雙倍糖?!?/p>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雙倍糖?”林微夏抬頭看他,睫毛上沾著霧水,像落了層碎鉆。
“聽李雪說的?!彼α诵?,從口袋里掏出顆檸檬糖,剝開糖紙塞進她嘴里,酸甜的味道瞬間在舌尖炸開,“這個給你,含著就不緊張了?!?/p>
林微夏含著糖,看著他被凍得發(fā)紅的鼻尖,突然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臉頰上碰了一下,像片雪花落在他的皮膚上。
“謝謝你,陳倦?!?/p>
陳倦的臉瞬間紅透了,像被夕陽染過的云,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林微夏看著他呆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轉(zhuǎn)身跑進考場,把他石化的身影和那句沒說出口的“加油”都關在了門外。
走進考場的瞬間,她回頭望了一眼——陳倦還站在霧里,藍色校服的身影像棵挺拔的白楊,正對著她用力揮手,嘴巴動了動,雖然聽不清,卻能看懂他說的是“我等你”。
心臟像被溫水泡過,軟得一塌糊涂。
聯(lián)考的題目是“冬日里的光”。
林微夏握著炭筆的手很穩(wěn)。她沒有畫爐火,也沒有畫路燈,而是畫了間小小的畫室——霧從窗縫鉆進來,在地板上織成薄紗,畫架前的女生正低頭調(diào)色,發(fā)梢垂在顏料盒上,沾了點靛藍色;角落的椅子上坐著個男生,手里攤著本物理書,目光卻越過書頁,落在女生的發(fā)梢上,睫毛在書頁投下的影子,像給公式鍍了層金邊。
最角落的位置,畫著個貼滿膠帶的小鐵盒,里面裝著半塊櫻花橡皮,旁邊用白色顏料點了顆小小的星星,像個藏不住的秘密。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把那些說不出口的感謝、藏在心底的悸動和冬日里的暖意,都融進了線條里。林微夏知道,不管結(jié)果如何,這個冬天已經(jīng)在她的生命里刻下了最溫暖的印記——有個少年,曾為她粘好破碎的橡皮,曾為她跑遍全城的畫材店,曾用他笨拙的溫柔,為她撐起了一片不會下雨的天空。
交卷的鈴聲響起時,窗外的霧正好散了。陽光穿透云層,落在畫紙上,把那個小小的星星照得閃閃發(fā)亮,像落在人間的星光。
林微夏走出考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陽光下的陳倦。他手里捧著杯熱可可,白色的霧氣在他鼻尖凝成水珠,看到她出來,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光,“考得怎么樣?”
林微夏笑著跑過去,撞進他懷里,把臉頰貼在他溫暖的校服上,“嗯,畫了個很美的冬天?!?/p>
風穿過考場外的梧桐樹,落了滿地碎金似的陽光,像在為他們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