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一個陌生而清晰的年輕女聲毫無征兆地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趙衛(wèi)國渾身猛地一震!手中的柴刀脫力般一歪,“鐺”地一聲砸在地上,跳了一下,滾到一旁。他僵立在那里,脖子像生了銹的機器軸承,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聲音的來處。
坡下的小路上,站著一個女孩。烏黑的短發(fā)被山風吹得微亂,臉頰是健康的紅潤。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但干凈整潔的深色外套,肩上挎著一個厚實的帆布包。在她身邊,站著一個頭發(fā)花白,身形略有些佝僂的老婦人。老婦人的目光并未投向他,反而死死地、近乎貪婪地盯著其中一座墳前刻著名字的木碑,她微微凹陷的眼眶有些發(fā)紅,干枯的手緊緊攥著身邊女孩的手臂,指關(guān)節(jié)緊繃泛白。
女孩的目光越過這一片寂靜的墳塋,終于落在趙衛(wèi)國身上?!澳恰卦谶@兒的?”她輕聲問道,聲音像山澗溪水一樣干凈。
“嗯?!壁w衛(wèi)國喉嚨里擠出一個生硬的單音,像銹住了的鐵皮摩擦聲。他彎腰拾起地上的柴刀,刀身上的泥印在他粗大的指節(jié)間摩擦了一下。他沒有看她們,目光掠過那老婦人異常專注的視線所定格的墓碑。
李柱子。炊事班年齡最小的兵,當年背上總愛別著那支用舊彈殼自制的口琴。
老婦人突然松開抓住女孩的手,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一步步吃力地爬上小坡。她徑直來到李柱子的墳前。那矮小的木碑經(jīng)過多年風雨已經(jīng)發(fā)黑變形,但趙衛(wèi)國每年都重新涂漆刻字,上面的“李柱子”三個字依然清晰倔強。老婦人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過每一個字,動作輕柔得像怕驚醒一場深夢。她沾滿泥塵的手指反復描摹著那三個凹凸的筆畫,嘴唇無聲地、快速地蠕動了幾下,眼角驟然滲出大顆大顆混濁的淚珠,悄無聲息地滑過滿是皺紋的臉頰。
“他十七歲就跟著部隊走了……那年冬天冷呵……”老婦人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破舊風箱,空洞地望著冰冷的木碑,仿佛那里能給她回應,“他姐……在老家……病得厲害……就想……就想聽他再吹一吹……”
她的聲音斷了,只剩下抑制不住的、漏氣般的抽噎,肩膀在暗色的舊衣服下聳動著。
趙衛(wèi)國的胸腔里像被塞進了一整塊堅硬的冰坨,又冷又沉。他記得那個冬天,炮火間隙難得的死寂,霜氣能把骨頭凍裂。李柱子蹲在灶膛邊,火光在他年輕緊繃的臉上跳躍,他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那枚擦得锃亮的彈殼口琴。班長張鐵嶺低聲罵:“狗日的柱子!消停點!想把龜兒子炮火引過來喂大家吃鐵餡餃子?!”柱子扁著嘴,把口琴塞回懷里,那失落的樣子,像只淋了雨的雛鳥。誰也沒料到,那竟是聽這只“山雀”鳴叫的最后一個寒冬。
山坡上安靜得可怕,只有老婦人微弱的嗚咽在風里飄。
短發(fā)女孩輕輕靠攏過來,打破了沉默的冰層。她眼睛清澈,微微蹙眉看著趙衛(wèi)國:“您一直守著這些……都認識嗎?”
趙衛(wèi)國抬起眼皮,目光緩緩掃過那些在時光中早已深深融入泥土的土冢。每一座下面,都是一張清晰的面孔,一段灼熱的記憶碎片。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再開口時,嘶啞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認識。咋能不認識?”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粗糲方言很沉,“蹲在一個灶眼上煮飯,圍著一個鍋邊喝稀粥。最后,也死在同一個坑里。”
“一個班的?”女孩的聲音明顯提高了些,帶著一種專注的探究。
“嗯。一個炊事班?!壁w衛(wèi)國點頭,聲音很低。山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女孩沉默了。她明亮的眼睛在十九座簡樸、沉默的土墳上一一掠過,像是在點數(shù)。她的視線最后停住,落在趙衛(wèi)國自己腳邊——剛才他劈砍的那塊埋在草叢里的黑色石碑上。
那塊石頭的上方,常年被他踢踏除草的地方,沾滿泥土的刻痕依稀顯露了出來。不像其他木牌上的名字,那更像是一個模糊的部隊番號或者方位標記?也許根本沒有明確形狀,只是一堆徒勞磨礪過的線條。
女孩的目光緩緩下移,最終鎖在他腳邊那片被清理得格外干凈的地面上。她修長的食指輕輕抬起,越過那模糊的刻痕,點向他沾滿泥漿、幾乎要磨穿鞋底的舊膠鞋,點了點那塊光滑、沉默、沒有寫任何名字的石頭碑:
“可是……這里,明明是二十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