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清亮的聲音像顆冷硬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進趙衛(wèi)國死水一潭的心湖深處?!岸彼捯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精準,纖細的食指指向趙衛(wèi)國腳旁那塊被清理得格外光潔的石頭,“這里,明明是二十座???”
嗡——
仿佛有人對著趙衛(wèi)國的太陽穴狠狠掄了一記悶棍,整個山坡在他眼中劇烈地晃動、旋轉(zhuǎn),瞬間剝離了所有色彩和實體。耳邊是山風嗚咽?還是那年凝固在記憶里的絕望爆炸聲?他分辨不清。他只感到腳下的土地在劇烈搖晃,像一條試圖掙脫鎖鏈的惡龍。
“二十……?”
另一個嘶啞干澀、被恐懼攥緊的聲音重復(fù)著,是從他自己喉嚨深處擠出來的,陌生得嚇人。二十年了,他用墓碑、用謊言、用這片沉默的山坡,一層又一層糊住那個潰爛的瘡口,筑起一座自我流放的高墻。怎么……怎么會被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女孩,一根輕巧的手指,就這么捅破了?
他猛地挺直佝僂的脊背,動作僵硬得像一截卡死的木頭。視線艱難地凝聚,重新聚焦在自己腳下的那片泥土——那片他年年月月清除雜草,一次次無意識地繞過、卻從未真正踩踏過的“禁地”。那塊埋在草叢根部、被他劈砍打磨過的堅硬石頭,頂端粗糙風化的棱角,此刻正反射著刺目的白光。它冰冷、沉默、頑固,像一個被歲月深埋的嘲笑。
身體的本能先于意志。趙衛(wèi)國一步跨了過去,腳步有些踉蹌。他沒有去看林小雨瞬間變得銳利起來的探究眼神,也無暇顧及那位跪倒在李柱子墳前、仿佛與整個世界隔絕的老母親。他的全部意志仿佛都集中在對抗這塊該死的石頭和他腳下這方寸之間的土地上。他彎腰,幾乎是惡狠狠地抓住靠在墳邊那把沾滿濕泥的鐵鍬手柄。粗糙的硬木摩擦著他掌心的老繭,帶來一種尖銳的刺痛感。
鐵鍬被用力地、深深地扎進他腳邊那塊清理干凈的土地里!
“嘩啦——”
帶著濃重腐草氣息的濕泥被翻掘出來,甩在旁邊的草叢中。一下,又一下!動作快得近乎狂暴,像是要在這片埋葬著所有過往的土地上,重新挖掘出一道隔斷一切窺探的深淵。濕滑沉重的泥土撞擊草莖和碎石,發(fā)出細碎的、令人窒息的聲響。陽光在他瘋狂動作的背脊上跳躍,投下不斷拉長又縮短的、扭曲的陰影。
泥土不斷被掀開,潮濕的草根、細小的石塊被粗暴地挑出來甩在一旁。鐵鍬沉重鋒利的尖端終于碰到了那塊頑固石頭更深的根基——發(fā)出“鏘啷”一聲讓人牙酸的刮擦。趙衛(wèi)國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脹出來,汗水混著黑土滾落,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他一腳狠狠踩在鍬背上,用上全身的力氣往下壓!石頭在暗處發(fā)出沉悶的、不甘的吱嘎聲,終于被撬松了些許根基。
“等一下!老同志!”林小雨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透著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絲命令式的意味,穿透了鐵鍬刮擦土地的銳響?!澳降自诟墒裁??”
趙衛(wèi)國渾身猛地一顫,揮舞的鐵鍬停在了半空。鍬身上濕漉漉的泥巴滴落下來,砸在他同樣污濁的鞋面上。他終于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腰,動作遲緩得像背負著千斤鐵枷。渾濁泛紅的眼睛從泥濘的土地上抬起,沒有去看林小雨,而是越過了她的頭頂,投向灰蒙蒙的天空。那鉛灰色的天穹無邊無際地壓下來,沉重得讓人窒息。
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枯裂的唇皮拉扯著。最終,那個在暗夜里咀嚼過億萬遍、早已刻進骨血里的名字,第一次沖破了那道無形的高墻,發(fā)出破碎、含混的氣音:
“趙……衛(wèi)國……”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那名字仿佛觸發(fā)了某個無形的開關(guān),他臉上所有強壓的激烈與狂亂在瞬間褪色、凍結(jié),只剩下一片近乎荒蕪的死寂。僵硬的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沒有笑意,只有無盡的苦澀沿著深刻的皺紋緩慢流淌開來,如同龜裂土地上蜿蜒的血痕。
“他……” 趙衛(wèi)國緩緩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腳邊被剛剛翻開的冰冷黑土上,聲音像銹蝕齒輪艱難地轉(zhuǎn)動,低沉沙啞到了極點,“……死在這兒了?!?/p>
這句話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卻又沉重得像是一聲悶雷后的死寂余韻。它散逸在突然變得詭異靜謐的風里。林小雨的呼吸似乎屏住了,她眼中閃爍著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是驚愕、懷疑,還是瞬間捕捉到的巨大謎團?
“呵……”一聲蒼老含混的嘆息響起,帶著一種抽離了靈魂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