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魂崖的風跟瘋了似的,卷著砂礫往石壁上撞,嗚嗚咽咽地叫,聽得人頭皮發(fā)麻。崖底那處窄得只能蜷下兩人的凹洞里,楚昭夜正把最后一點凝血草藥泥往蘇晚照胸口按。那傷口翻著紅肉,看著就怵人,她每喘口氣,血就往外滲,把撕來當繃帶的衣襟浸得透透的。昨夜她為了壓下他吞獸丹時的邪火,硬用精血畫符,這會兒魂火弱得跟快滅的油燈似的,在眼眶里晃晃悠悠。
“公子… 別管我…” 蘇晚照的手冰得像塊玉,虛虛抓著他手腕,氣兒細得快聽不見,“柳長老… 來了… 金丹期的…”
楚昭夜沒搭話,塞了半塊硬邦邦的粗糧餅到她手里。柳無涯… 這名字燙得跟火炭似的,往心口一擱就燎得慌。他想起十歲那年被楚明軒推下冰湖,是這老頭跳下來撈他,用狐裘裹得嚴嚴實實,一邊罵他 “犟得像塊石頭”,一邊搓他凍僵的手腳。也是這老頭,握著他的手教劍,說 “劍是用來護人的,心要是臟了,劍就成了殺人的玩意兒”。
頭頂?shù)哪_步聲沉得像敲喪鐘,一下下碾在神經上。懷里的黑玉簡燙得厲害,紅紋在底下流來流去,跟活物似的,透著股饞勁兒。
“昭夜?!?柳無涯的聲音從崖頂飄下來,啞得像生銹的鐵片蹭石頭,風都吹不散那股子沉郁,“出來吧,躲不過的。”
楚昭夜吸了口帶鐵銹味的涼氣,骨匕攥得手心發(fā)僵。他爬上崖頂時,晨光剛刺破云層,照在柳無涯身上,偏照不進他眼底那片死灰。往日里的恩師,今兒穿了身素白,楚家執(zhí)法長老的狼頭劍穗在風里僵僵地晃。劍沒出鞘,那股威壓卻壓得人喘不上氣。
“為啥?” 楚昭夜的嗓子干得發(fā)疼,不是怕,是這事兒太荒唐,像有人拿刀子在他喉嚨里攪,“練武場教我出劍的是你,現(xiàn)在追著要殺我的也是你?”
柳無涯的眼死死盯著他腰上的黑玉簡,瞳孔縮成了針尖,像是見了啥要命的東西?!肮弧?你還是把它帶出來了?!?他忽然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滿眼都是苦,“你娘… 當年就是想砸了這禍根,才被… 才被釘在血祠的柱子上放血!什么‘通魔’!全是屁話!”
血祠!祭柱!楚昭夜腦子里 “嗡” 的一聲炸了。他從小就背著 “妖女崽子” 的名聲,只知道娘是犯了 “大罪” 被家法處置,連骨頭都沒留下,哪想過是這么個死法?族宴上大長老罵的那些污言穢語,這會兒跟刀子似的往腦子里扎。
“這玉簡… 到底是啥?” 他扯著嗓子問,字字都帶血味。
“是枷!是咒!是頭喂不飽的惡鬼!” 柳無涯猛地拔劍,龍吟聲在荒原上蕩開,劍尖直指著他眉心,劍氣割得空氣 “嘶嘶” 響,“楚家用它換力量,拿一代代活人的血喂!你娘不肯低頭,你… 也要步她的后塵?”
話音剛落,劍光就到了!沒半點試探,金丹修士動了真怒,快得像打雷,狠得能劈開山。楚昭夜憑著本能橫過骨匕去擋。
“鐺 ——!”
金鐵撞在一起的巨響震得耳膜疼。一股巨力順著骨匕涌進來,他像斷線的風箏似的飛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凸起的石頭上,喉頭一甜,血涌到了嘴角。左肩上被楚家執(zhí)事劃的舊傷 “嘣” 地裂開,血順著胳膊往下淌,滴在地上,也浸進了手心攥著的黑玉簡。
嗡 ——!
黑玉簡突然燙得像剛從火里撈出來,紅光快把指縫都撐開了。腦子里那道冷冰冰的機械音尖嘯起來:
【檢測到高濃度金丹期靈能源!符合強制吞噬協(xié)議!警告:目標能級過高,強制吞噬將大幅提升宿主意識異化風險!警告!】
異化!執(zhí)事變成干尸時鉆進腦子里的瘋念,楚烈死時那股怨毒,還有昨夜吞獸丹時快把他撕成兩半的兇性… 全在眼前晃。楚昭夜踉蹌著后退,枯荊棘劃破了臉,火辣辣地疼。
“怕了?” 柳無涯的劍慢了些,聲音抖得厲害,眼里跟摻了泥似的,又痛又無奈,還有點求人的意思,“回頭吧,昭夜!把東西交出來!老夫… 老夫豁出這張老臉,去求家主…”
楚昭夜的眼不由自主瞟向崖下那被石頭掩著的凹洞。蘇晚照的氣兒弱得像根快斷的線,他要是死了,她肯定被楚家抓回去,成了喂這 “惡鬼” 的下一塊肉。衣襟上沾的她擋劍時的血,這會兒燙得像要燒穿心臟。
“我娘…” 楚昭夜的聲音低啞,卻帶著股讓人發(fā)怵的靜,“當年,你們也是這么‘勸’她… 上祭柱的?”
柳無涯握劍的手猛地一顫,臉唰地白了,眼里翻江倒海的痛,還有… 愧?“她… 她是自愿的!為了保你…”
“自愿?!” 楚昭夜猛地抬頭,眼里最后一點溫度全凍成了火,恨得牙癢,“自愿的能被釘在柱子上放血?自愿的連族譜上名都留不下?老東西!你騙鬼呢!”
隨著這聲吼,他跟受傷的野獸似的撲上去,骨匕劃了道狠戾的烏光,直刺柳無涯心窩!手心的黑玉簡爆發(fā)出從沒見過的吸力,不是細水長流,是決了堤的洪水!
“呃啊 ——!” 柳無涯嚇呆了,被他死死扣住手腕。一股冷得刺骨的力道攥住了他,他能清楚感覺到,丹田金丹里攢了一輩子的靈力,跟開了閘似的,順著經脈往那只手里涌!丹田肉眼可見地癟下去,空了!
“孽障!你干什么?!” 柳無涯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另一只手攢著最后點靈力,化掌成刀,帶著風聲劈向他天靈蓋!可力氣跑太快,那能開山的一掌,拍到半路就軟了。
楚昭夜沒躲。他死死盯著柳無涯的眼,看那雙從前又嚴又慈的眼,一點點被灰敗和絕望蓋過去。柳無涯挺得筆直的身子像被抽了骨頭,肉眼可見地縮下去,佝僂了。臉塌了,皺得像曬干的橘子皮。黑頭發(fā)眨眼間白了,枯了,掉了!整個人正以嚇死人的速度爛下去!
“血祠… 不止獻祭…” 柳無涯喉嚨里跟破風箱似的響,氣兒弱得快沒了,老眼死死扒著他,帶著最后點不甘和警告,“… 在… 養(yǎng)… 怪物… 小…”
噗!
話沒說完,他干得像柴禾的身子猛地一顫,丹田那顆快碎的金丹里,一股狂暴的靈力炸了出來!是自爆!柳無涯用最后點清明,選擇同歸于盡!
轟 ——!
氣浪從柳無涯那兒炸開!楚昭夜只來得及把黑玉簡護在身前,就被掀飛出去,后背又撞在崖壁上,五臟六腑都像挪了位,嘴里又腥又甜。煙塵碎石飛得哪兒都是。
【目標自毀!吞噬中斷!獲得部分金丹期靈能!吞噬值 + 150 點!警告:宿主軀體異化加?。【裎廴局笖?shù)飆升!】
那冰冷的提示音在耳鳴和疼里聽得格外清。楚昭夜掙扎著抬頭,透過煙塵,柳無涯站的地方只剩一小片焦黑,幾縷破布飄著。那柄執(zhí)法長老的劍,早炸成了碎片,掉下山崖去了。
“… 你不是人!”
柳無涯臨死前那股又怕又恨的吼,像冰錐似的鑿進腦子里。他低頭看自己的手。
掌心還留著柳無涯枯皮的觸感,又冷又糙??伤氖种割^… 指尖黑得跟墨似的,指甲長得又細又彎又尖,閃著金屬似的光,跟野獸爪子似的。一股又冷又兇、想咬人的沖動在血里竄,快沖破腦子了。
這就是代價?力量就是這模樣?拿別人的命和修為當飯吃,把自己往不是人的道上推?
“公子!”
一聲帶著哭腔的喊把他從這嚇人的漩渦里拽出來。蘇晚照不知道啥時候爬上來了,臉白得像紙,汗?jié)裢噶祟~發(fā)。她站都站不穩(wěn),扒著塊石頭,右手攥著塊尖石頭,對著還冒煙的崖頂,用盡全身力氣喊:“滾開!不準… 不準傷他!”
看她那單薄得一陣風能吹倒的樣,看她染血的衣襟和眼里那股不管不顧的狠勁,楚昭夜那顆被兇性和冷氣裹著的心,像被狠狠扎了下,疼得壓過了想咬人的念頭。
他不能… 至少不能在她跟前… 徹底成了怪物。
他猛地閉眼,牙狠狠咬進下唇,血味兒在嘴里散開。他用盡全力憋著,對抗那股要凍住靈魂、撕了理智的冷沖動。掌心的黑玉簡慢慢涼下來,指尖那嚇人的黑像退潮似的沒了,只剩指甲蓋上留著點擦不掉的暗印,看著不吉利。
“… 我沒事?!?他嗓子啞得厲害,想伸手扶她,可指尖還留著那股不像人的冷,又縮了回去。
蘇晚照轉過頭,清亮的眼對上他眼底沒散盡的掙扎和痛。她沒說話,咬著發(fā)白的唇,使勁往他跟前挪了挪,伸出冰涼發(fā)抖的手,輕輕的,可又挺堅決地握住了他那雙剛吞了條命、帶著點怪樣的手。
她的手也冷,掌心卻有種奇怪的、弱兮兮可有韌勁兒的力,像冬天冰縫里鉆出來的一縷太陽,一點點把骨頭縫里的冷和兇氣趕跑。
“夫人說過的,” 她的聲音很輕,剛從鬼門關爬回來似的虛,可每個字都清清楚楚砸在他心上,“人心是桿秤,能稱出好壞。公子這桿秤… 還沒歪。”
楚昭夜愣住了。他看她眼里映著的自己,又狼狽又兇,可那眼里沒有怕,沒有嫌,只有股近乎軸的信和清亮的擔憂。那眼神像面鏡子,照出他這會兒的丑樣,也照出心里那個不想沉下去的、叫 “楚昭夜” 的影子。
一絲淡淡的、可真真切切的笑,好不容易從緊繃的嘴角擠出來。他沒再猶豫,小心避開她的傷,彎腰把她背起來。她輕得像片羽毛,帶著藥草和血混在一起的味兒。她立刻伸出胳膊,緊緊環(huán)住他脖子,滾燙的額頭軟軟地抵在他汗?jié)竦暮箢i上,像只找著窩的、累壞了的小鳥。
“抓緊了。” 楚昭夜的聲音低沉沉的,挺穩(wěn)。他沒再看崖頂那片亂,背著身上唯一的分量,一步一步走下斷魂崖。
崖下的荒原沒邊沒沿,黃草在風里滾來滾去,一直鋪到灰蒙蒙的天邊。遠處,扭扭曲曲的靈氣跟活毒似的,在矮山頭上繞來繞去,透著股不祥。
懷里的黑玉簡忽然輕輕震起來,有規(guī)律的那種。他低頭看,簡身上那些玄奧的紅紋慢慢扭著、拼著,最后畫出半拉怪模怪樣的路線圖,指著荒原深處的西北。那冰冷的機械音又響了,聽著比往常多了點說不清楚的味兒:
【檢測到高濃度洪荒遺跡殘留信息素。生存指引更新:坐標鎖定,西北方向,‘舊城廢墟’。路徑規(guī)劃中…】
楚昭夜抬頭往西北看。那兒的天比別處沉,灰云壓得低低的,沒一點亮,像頭蹲在那兒的老怪物,等著獵物上門。
他吸了口荒原上干冷的氣,把背上的人托得更穩(wěn)些,抬腳走進那片翻涌的草海。
風過曠野,沙沙沙的,像死人在嘟囔,又像這老土地在嘆氣。楚昭夜不知道前頭等著他的是啥險,不知道黑玉簡最后會把他帶成啥樣。他只知道,背上這份沉甸甸的、帶著點氣兒和心跳的分量,是他不能丟的錨。
得走下去。以楚昭夜的身份,走下去。
幾只聞著血腥味的禿鷲在斷魂崖上空打旋,叫得又尖又長。楚昭夜握緊手里的骨匕,冷刃在暗處閃了下光,腳步沒停,影子慢慢融進荒原深處那片更濃的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