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鶴信對抱薪城的好印象停留在到達后的一瞬。對于這座陌生的城市,我本是沒什么期待的,但對于眼前所見,依然感到吃驚不已。只在教材或是科普文章里見過的抱薪城,被老人描摹成飽含回憶之地,是文青神馳神往的返璞之城。在大都市的學(xué)者眼里,這是一座口碑兩極分化的城市。保守派認為這里是人類文明最后的凈土,而激進派從未停止對于此地蒙昧和落后的攻訐。但他們依然承認,抱薪城保留了傳統(tǒng)人類文明的面貌。
“太臟了!”
在起伏的路肩上漫步,鶴信第四次重復(fù)這句話。提前聯(lián)系的向?qū)Ь尤凰^了頭,口齒不清地向我們抱歉,并讓我們直接去住所找他。這令鶴信大為不快,便將滿腹怨念發(fā)泄在這座城市上。經(jīng)過車站,經(jīng)過商場,她都要褒貶一番,排水系統(tǒng)如何落后,商品貨架多么不整。其實她未必多在乎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她只是在發(fā)脾氣。我的搭檔,有點孩子氣。
經(jīng)過露天市場,她的眼睛終于亮了。穿過并不算擁擠的人流,她一頭栽進了市場深處。
“我們好像正趕時間吧?”我委婉地提醒著鶴信,還有工作等著去做。
“有什么關(guān)系嘛,反正那家伙自己也睡過頭了,讓他多等會兒有什么的?!柄Q信蹦蹦跳跳地在泥濘的市場攤位間穿梭,忽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徑直向制作棉花糖的攤位跑去。攤位邊的兩個身著織物的孩子,正好奇地打量著她身上那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服飾。更多雙眼睛正盯著我們,我能感覺到,那是審視異類的目光。
我聳了聳肩,嘆了口氣。這可是有史以來抱薪城第一次對外開放旅游權(quán)限,擠破腦袋才得到的提前采訪的名額,卻攤上這么個搭檔。新聞獎項什么怕是拿不到了,只能祈禱別延誤了工作任務(wù),好本本分分交差。
“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人類還在使用炭火?!柄Q信抬起手,將所見紛紛掃描進記錄儀里。另一只手比出一個數(shù)字,示意老板購買烤串的數(shù)量。
木炭蒸騰的熱流將地面上的一切氣味都舉向空中,它們懸浮著,交織著,構(gòu)成了一座城特有的嗅覺名片。柴火的苦澀、水產(chǎn)的咸腥、香料的濃烈、燒肉的甜膩,還有淡淡的臭味,是食物腐爛的味道。它們?nèi)谌腙柟馀c空氣,灑落在我們的身上,將我們在氣味上與土著們混淆,這是一座城市接納陌生人的第一步。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些從沒有經(jīng)歷過的嗅覺記憶,刻入腦海。這是世界上最后一座非智械城的味道。
依依不舍地離開露天市場,時間已近正午。六層公寓樓下,向?qū)О⒎彭斨钏傻膩y發(fā),睡眼惺忪,向我們擺了擺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晚睡太晚,早上根本起不來啊?!卑⒎糯蛑腴_玩笑地向我們抱歉,但他似乎并沒把睡過頭這件事放在心上,“我請你們吃個午飯吧。”
“這人看起來不太靠譜啊?!柄Q信小聲嘀咕著。
小食攤上,鶴信老實不客氣地點了一大堆小吃,擺滿了半張桌子。阿放依舊操著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似乎毫不肉疼。
“所以,你們有什么打算嗎?”阿放將一勺白色的塊狀固體放進嘴里,似乎是由某種植物的根莖制成的食物,“有什么計劃?比如,想去哪里走走,想采訪什么樣的人?”
不等我們回答,阿放先嘆了口氣。
“老實說,這是我頭一次當(dāng)向?qū)?,因為抱薪城以往根本沒有這種職業(yè)。如果你們有什么需求,盡量說的具體點,不然我可能幫不上忙?!?/p>
鶴信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薄薄的軟體:“我們早就做好計劃了,你只要......”
阿放從懷里掏出一本紙質(zhì)筆記本和一支鋼筆,鶴信立刻就說不出話了。望著她那副有點郁悶的表情,阿放笑了笑。
“看來這個計劃并不周全啊?!?/p>
憑借著驚人的記憶力,鶴信把預(yù)設(shè)的采訪與拍攝內(nèi)容說了個大概,阿放筆走龍蛇,迅速地做好了記錄。合上筆記本,他輕撫下巴。
“好,我大概明白了,吃完我們就出發(fā)吧。你們的權(quán)限日期是多久?”
我伸出四根手指。
“那足夠?!卑⒎潘坪跛闪丝跉?,看來他對這份工作還挺上心,“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環(huán)顧四周,目光正迎上周遭的目光。
“你們這兒的人是不是有點排外???”
“怎么說呢,成宇先生,”阿放怔了怔,循著我的目光望去,似乎明白了什么,咧嘴笑了,“談不上排外吧,我們的狀況和你們是一樣的。”
“一樣?”
“你們沒見過智械城市以外的城市,而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這里。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是一樣的。但我們的劣勢在于,離開抱薪城的人,從來沒有回來的。”阿放輕輕攪動著涼粉,讓調(diào)味分布得更加均勻,“我們就像是同一時空的兩代人。我們是慢慢萎縮的過去,而你們是現(xiàn)在和將來。這就導(dǎo)致一種很復(fù)雜的情感。抱薪城的居民生活得都不錯,但是因為自己的親朋好友從未歸來,忍不住去幻想城外的生活多么美好,以至于讓他們能夠放棄故鄉(xiāng)?!?/p>
“這種幻想是很要命的?!?/p>
我忽然讀懂了那些目光里的兩種情緒:羨慕與怨恨,也可能是兩種情緒相互交織。我望向鶴信,她也露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在我們這兒,空想可不利于健康。”見我陷入沉思,阿放打趣道。
“謝謝?!蔽野l(fā)自內(nèi)心感謝阿放的坦誠。
這次開放限制,是一次賭注,也是一場自救,關(guān)系到抱薪城的存亡。
“你想過嗎?外面的世界?”
“沒有,”阿放低下頭,沉默片刻,“我這人比較笨,啥也想不到?!?/p>
不想去看看嗎。這話我沒有問出口,話頭就被鶴信打斷了。
“我有問題!”
鶴信眉頭緊鎖,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你所說,抱薪城是唯一一座非智械城市,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為什么偏偏只有抱薪城,只有這一座城保留了傳統(tǒng),為什么偏偏它就這么特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