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日灼燒
眼睛的病變讓他感到有些恐慌,他并不清楚自己窺探到的這些線網是什么東西,是腦袋里的幻覺還是真實世界的某個秘密。他想找人討論一下,卻苦于無人分享,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竟然一根線都沒有。
他站在繁華的街道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和他們身上纏繞的發(fā)光線,千言萬語,頭暈目眩。這條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獨立的符號,他們被這些線網聯(lián)系在一起,才組成了城市,又組成了社會。
他低頭看著自己,黯淡無光,孑然一身。
好像是世界的局外人。
妻子早死,朋友漸離,他看著像是蛛蛛巢穴一樣的線網,忽然特別想念自己久未聯(lián)系的女兒。
王章林有一個女兒,叫王朵朵。
王章林不知道眼疾會不會要了他的命,但他以此作為給自己的借口,踏上了前往00后社區(qū)的路。
在這個城市,由于科技的跳躍式進步和經濟的飛速發(fā)展,每一代人之間都存在著自然年齡疊加社會高速發(fā)展所帶來的文化差距。為了減少矛盾和社會的更有利發(fā)展,所有的成年公民都根據年齡分住在不同的社區(qū)。王章林就住在80后社區(qū)里。
王朵朵看到王章林時,臉上的表情很僵硬,她得在社區(qū)門口用自己的身份認證卡把王章林領進去。王章林看到女兒身上有好幾根發(fā)著藍光的線,還有一根發(fā)著紅光的線被映襯得特別顯眼。
王章林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即使觀察了這么久也沒發(fā)現(xiàn)這些線會對人有任何損害,但他還是會擔心。只是他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女兒,更無法獲得任何線索。
到了王朵朵家里,王章林有些怯生生地暗暗觀察她的客廳,金屬銀色的高密度電子板包圍著整個房間,每一個建筑結構都有精妙的巧思,甚至在整間客廳里看不到一個直角。能看得出來,女兒是請了人專門設計過的。但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冰冷,像是在一個金屬棺材里,讓人不寒而栗。
家用服務類機器人給王章林和王朵朵分別倒了杯水。王朵朵看王章林又在走神,她舔了舔嘴唇,有些不耐煩地問:“你來這兒干嘛?”
王章林笑了笑,眼睛一瞇擠出幾條魚尾紋。他說:“沒事,就是好長時間沒和你聯(lián)系了,來看看你。”
王朵朵挑了挑眉,坐在側面的小沙發(fā)上,感應材料自動下陷,包裹住她的臀部生成了一個最符合人體機能學的形狀。兩個人沉默了許久,王章林有幾次猶豫地想開口,可一看女兒索然無味的表情,又硬生生把到了嘴邊兒的話咽了回去。他發(fā)覺,自己和女兒確實沒有話題可聊。
女兒身上那根發(fā)著紅光的線在這冷色調的空間里十分突兀,吸引了王章林的全部視線。他盯著那根線,思想又開始游走,忽然,他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談男朋友了嗎?”
王朵朵眉頭一皺,條件反射似地說了聲:“沒有?!?/p>
話說出口,王朵朵本想再說點什么補充一下,可她抬頭看了一眼王章林那張因老態(tài)而顯得遲鈍的臉,便沒再解釋什么。她忽然覺得,沒有必要再開口。
王章林用力揚起嘴角,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可以交流的話題,關切地說:“那要抓點緊了!你喜歡什么樣的?”
王朵朵眉頭皺得更深,她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被辭退之后在火葬場工作了?”
王章林頻率快速地點了點頭,心里卻很高興。
可王朵朵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瞬間僵在原地,仿佛被潑了一頭冷水。王朵朵說:“辭了吧。你那工作有什么意義呢?你就算賦閑在家,社會福利也養(yǎng)得起你。你們這代人就是非要找到個自己存在的價值,卻怎么都不愿意承認其實你們對這個社會一點用都沒有了?!?/p>
王章林張了張口,可最終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他的心里滿是疑惑,甚至對自己長久以來保有的價值觀產生了懷疑。如果生死之事都沒有意義,那在這些年輕人的眼里,還有什么事能是有意義的呢?
他們還是不歡而散了。王章林為了他身為父親的自尊,梗著脖子說:“不用送我,我自己出去?!?/p>
王朵朵沒有吭聲,她覺得他有些可憐。
王章林穿行在00后社區(qū)里,路上隨處可見穿著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他們并不在意穿著過時、面容老舊的王章林,甚至好像看不見他。
這些年輕人以各自的圈子進行活動,穿著朋克搖滾服飾的一幫人碰到了穿著洛麗塔衣服的一幫人,也只是互相打個招呼,并不干涉打擾。王章林看到他們各自的小團體分別被發(fā)著藍光的線纏繞著,像是裹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繭。
王章林路過了一個電子樂隊,音樂聲震耳欲聾,像是站在了音響旁邊,電子鼓的聲音打得他心臟生疼。他嚇得快走了幾步,不過幾步路而已,出了樂隊的地理劃定范圍,那音樂聲竟然一點都聽不到了,像是有空氣隔音墻阻隔了聲波的傳導。
王章林回頭看,覺得好奇,也覺得羨慕。
同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
他挑了一個看起來面善的穿著漢服的女孩,問社區(qū)的出口在哪。
女孩卻點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一個服務型機器人很快過來,女孩說:“你跟著它走,它會帶你出去?!?/p>
王章林道過謝,一路看著根據自己步伐頻率調整速度的機器人,嘆了口氣:“我真的是老了。”
機器人回應:“您需要我播放懷舊金曲典藏歌單嗎?”
王章林說:“不用,你帶我出去就行。”
經過一些周轉,他回到自己所屬的80后社區(qū),這個社區(qū)從外觀和設施上來看就比00后社區(qū)單調,也沒有00后社區(qū)那些高科技的設置。而且這個社區(qū)里的人身上纏繞著的線相較于孩子們來說也明顯少了許多。
王章林為自己眼里看到的明顯差異而感到不悅,他決定在自己想清楚之前,都不要再去打擾王朵朵了,否則他們總有一天要因為觀念的不同而吵起來。
他從自己的分層袋里挑出一張唱片,包裝都有些褪色。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會省下兩個月打工掙來的錢去買一張唱片,哪怕里面只錄有幾首歌。他把唱頭搭在唱片上,轉盤的水平儀有了毛病,他一直沒調好,于是放出的音樂逐漸失真……他想起機器人問他:“您需要我播放懷舊金曲典藏歌單嗎?”
電子記錄的音色穩(wěn)定,科技也可以給他調節(jié)最優(yōu)的氛圍感,但他還是會選擇拒絕,他有自己的堅持。
只是當他孤零零地坐在搖椅上,透過玻璃墻看著樓下遛狗的同齡人時,心里還是不免生出許多悲涼的意味。他覺得自己是被時代遺棄的那部分人,他仿佛被整個世界隔離開來,年齡越大,就會變得愈加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