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聆溪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這片燃燒的、死寂的泥濘,和那支硌在掌心、冰冷刺骨的小小竹哨。
濃重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像一層冰冷的、無形的膜,緊緊裹住了蘇聆溪。她蜷縮在縣醫(yī)院走廊冰涼的綠色塑料長椅上,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仿佛要把自己藏進椅子的陰影里。身上濕透的、沾滿泥濘的衣服還沒換,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透骨的寒意,但這點冷,遠不及心底那片凍僵的荒原。
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寫著“搶救室”三個紅字的門,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獸,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和體溫。每一次那扇門被推開,哪怕只是一條縫隙,她的心臟都會驟然停跳,隨即又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單薄的胸膛。進出的醫(yī)生護士腳步匆匆,臉色凝重,沒有人朝她這個角落看上一眼。
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她只能死死攥著口袋里那支小小的竹哨,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卻尖銳的痛感,提醒她這一切并非噩夢。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門被緩緩推開。走出來的不是護士,而是穿著白大褂的主任醫(yī)師。他的白大褂上似乎還沾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暗色痕跡,眼鏡后的眼神疲憊而沉重,像壓著千斤重擔。他的目光在空曠的走廊里掃過,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瑟瑟發(fā)抖的身影上。
蘇聆溪像被無形的線猛地扯動,瞬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她甚至感覺不到雙腿的酸麻,跌跌撞撞地撲到醫(yī)生面前,仰起沾滿淚痕和泥污的小臉,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只能用那雙盛滿了巨大恐懼和卑微祈求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醫(yī)生。
醫(yī)生看著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沉重。他摘下眼鏡,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了捏緊鎖的眉心,似乎想借此驅(qū)散一些疲憊,也像是在斟酌著最不殘忍的措辭。
“小姑娘……”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沙啞,低沉地響起,“周硯舟這孩子……命是暫時保住了?!?/p>
蘇聆溪眼中猛地爆發(fā)出一點微弱的光,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絲浮木。
但醫(yī)生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將那點微光徹底碾碎。
“但是……”醫(yī)生的語氣變得異常艱澀,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大火的高溫和猛烈撞擊,對他頭面部的損傷……非常嚴重。最關(guān)鍵的……是眼睛?!?/p>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眼前這個脆弱的孩子一點緩沖的時間,又像是連他自己也不忍心說出那個最終的判決。
“視神經(jīng)……受到了不可逆轉(zhuǎn)的灼傷和壓迫?!贬t(yī)生的聲音沉到了谷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殘酷,“很遺憾,我們……盡力了。他以后……可能永遠都……看不見了?!?/p>
“永遠都……看不見了……”
這六個字,像六顆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了蘇聆溪的耳膜,直刺入她的大腦深處!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身體晃了晃,仿佛沒聽懂,又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判決徹底抽空了靈魂。臉上那點剛剛?cè)计鸬奈⒐馑查g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攥著竹哨的手猛地收緊,堅硬的竹節(jié)深深陷進柔嫩的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世界驟然失聲。
走廊里慘白的燈光,醫(yī)生臉上沉重的表情,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一切都在瞬間扭曲、褪色、遠去。只剩下那六個字,在她空蕩蕩的腦海里反復回蕩、轟鳴,像永不停歇的喪鐘。
永遠……看不見了?
那個在茶田邊張開手臂,笑著說“摔下來我接住”的少年……
那個在雨霧中吹著竹哨,目光清亮地找到她的少年……
那個在沖天火光里,用盡最后力氣嘶吼著“跳!信我!”的少年……
他的世界……從此以后,只剩下……無邊的黑暗?
“不……”一個破碎的單音,終于從蘇聆溪緊咬的牙關(guān)里擠了出來,帶著瀕死般的顫抖。緊接著,巨大的、無法承受的悲痛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
“哇——!?。 ?/p>
她再也支撐不住,像一株被狂風徹底折斷的幼竹,猛地癱軟下去,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臉,瘦小的肩膀劇烈地抽搐著,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再也壓抑不住,如同受傷幼獸的哀鳴,絕望地沖破了喉嚨,在寂靜的醫(yī)院走廊里凄厲地回蕩。
淚水洶涌而出,滾燙的,像帶著火焰的溫度,灼燒著她的臉頰,混合著泥污,狼狽不堪地流淌。她哭得渾身顫抖,幾乎窒息,每一次抽泣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那支小小的竹哨,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沾滿了淚水和塵埃。光滑的竹身上,那個小小的“溪”字,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模糊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