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根那一聲聲“招娣”、“美蓉”、“真心相愛”，一下下扎進(jìn)白招娣的耳朵里。
讓她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前世，就是這個男人，用這副深情款款的嘴臉，說著世上最無情無義的話，逼得她肝腸寸斷。
她當(dāng)時是怎么做的來著？
哭嚎，撒潑，像個瘋子一樣去撕打那個叫梁美蓉的女人。
最后呢？
換來的是林大根狠狠的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護(hù)著“真愛”揚長而去。
她守著那個破爛不堪的家，守著五個孩子，像頭老黃牛一樣苦熬了幾十年。
結(jié)果呢？
兒子們怨她氣走了爹，讓她活該受窮！
自己落了一身病痛，還得了個克夫的惡名！
現(xiàn)在，老天爺讓她重活一次。
她要是還像上輩子那樣犯蠢，那真是死了都活該！
白招娣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洶涌的恨意和生理性的惡心。
她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像是結(jié)了冰的湖面，平靜無波地掃過眼前這對狗男女。
她經(jīng)歷過七十六年的風(fēng)霜雨雪，什么腌臜事沒見過？
梁美蓉這點故作姿態(tài)的道行，在她眼里簡直如同兒戲。
裝什么溫婉可人，楚楚可憐？
那雙眼睛里按捺不住的得意和貪婪的算計，幾乎要溢出來了。
“招娣，你倒是說句話??！”
林大根見她半晌沒動靜，只是用一種讓他頭皮發(fā)麻的眼神盯著他和梁美蓉，語氣開始不耐煩起來。
“招娣，我知道這事兒讓你難受，可我和美蓉是真心相愛……”
“行了?！?/p>
白招娣冷淡地打斷他，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離吧。”
她甚至懶得多說一個字。
“別在這兒演了，不嫌惡心？”
林大根和梁美蓉同時僵住，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這反應(yīng)……完全不對！
按照他們的預(yù)想，白招娣這個沒見過世面、思想守舊的鄉(xiāng)下女人，此刻不應(yīng)該哭天搶地、撒潑打滾嗎？
怎么……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招娣，你……你說啥？”林大根舌頭都捋不直了，一臉的難以置信。
白招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淡、卻帶著刺骨寒意的笑。
這笑容看得林大根心里莫名發(fā)慌。
“我說，你想離婚，跟你的‘真心相愛’雙宿雙飛，我成全你?！?/p>
“什么？！”
這下不止林大根，連旁邊一直努力維持著柔弱姿態(tài)的梁美蓉，都控制不住地瞪圓了眼睛，臉上的“委屈”差點掛不住。
她準(zhǔn)備好的一肚子諸如“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實在控制不住對大根哥的感情”之類的綠茶臺詞，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不上不下。
“你……你當(dāng)真同意了？招娣，你沒氣糊涂說反話吧？”
林大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追問，甚至下意識想伸手去探白招娣的額頭，懷疑她是不是被刺激得失心瘋了。
“我同意離婚，聽不懂人話？”
白招娣反問，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不然呢？難不成還要我擺酒席放鞭炮，歡送你們這對狗男女？”
她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粗布褂子，走到炕沿邊，微微垂眼，帶著一種審視，看著他們。
“林大根，咱們明人不說暗話?！?/p>
“你要跟她過，行?！?/p>
“婚，我離。”
“但是，有兩個條件?！?/p>
“你說，你說！只要你肯離，啥條件都好說！”
林大根眼睛一亮，見事情竟然如此順利，簡直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答應(yīng)。
只要能擺脫白招娣這個黃臉婆，把年輕貌美的梁美蓉名正言順娶回家，什么條件他都認(rèn)！
“什、什么條件？” 梁美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起來，緊緊盯著白招娣。
她就知道！這個女人不可能這么輕易放手！
肯定是想趁機獅子大開口！
要錢？還是要這破房子？
梁美蓉心里飛快盤算著，緊張地抓緊了林大根的胳膊，壓低聲音急促地提醒：
“大根哥，你可得想清楚，別被她訛上了！她要是要價太高，咱們可拿不出來！”
“還有，那三個兒子，可得留下，那可是你的根！”
白招娣將他們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心中只覺得可笑又可悲，緩緩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這五個孩子。”
她的目光掃過門口的方向，聲音清晰而冰冷。
“林紅英、林紅梅，這兩個女兒，跟我?！?/p>
“林宏國、林宏業(yè)、林宏志，這三個兒子，精貴著呢！”
“我白招娣福薄命賤，養(yǎng)不起你們林家的寶貝疙瘩！”
“他們姓林，是你林大根的種，是你林家的根，自然跟你這個當(dāng)?shù)淖?。?/p>
“將來，讓他們好好孝順你們這對‘真心相愛的恩愛夫妻’，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給你們摔盆打幡！”
“養(yǎng)老送終”四個字，她幾乎是咬著后槽牙說出來的，眼神里的譏諷和淬了毒一般的恨意，毫不掩飾。
養(yǎng)老送終？
她呸！
等著吧，等著被這三個白眼狼反噬，有你們哭天搶地的那一天！
林大根徹底傻眼了！
他被白招娣這番石破天驚的話給震得腦子嗡嗡作響！
他想過白招娣可能會撒潑耍賴要錢要糧要補償，甚至是以死相逼不肯離婚……
他也想過白招娣可能會死死抓住三個兒子不放手，畢竟“養(yǎng)兒防老”、“兒子是根”的念頭在這個地方根深蒂固。
但他做夢都沒想到，白招娣竟然會主動放棄三個兒子！
只要那兩個丫頭片子？！
這……這簡直打敗了他活了幾十年的認(rèn)知！
天底下哪有娘不疼兒子，只要賠錢貨女兒的？！
梁美蓉也是一臉的錯愕和難以置信。
但短暫的震驚過后，一股巨大的、難以抑制的狂喜瞬間沖垮了她的理智！
不要兒子？
只要女兒？
太好了！這簡直是老天爺都在幫她！
這白招娣果然是個蠢貨，連兒子都舍得扔，只要兩個沒用的丫頭片子，將來有她后悔痛哭的時候！
不過這樣正好！
她一進(jìn)門，就能白撿三個半大的小子當(dāng)現(xiàn)成的兒子。
等他們將來長大了出息了，還不得乖乖聽她這個后媽的話？孝順?biāo)?/p>
至于那兩個拖油瓶丫頭，走了才干凈！
省下兩張嘴吃飯不說，也省得將來在她眼前礙眼，分薄了兒子們的好處！
她趕緊悄悄掐了林大根一把，眼神急切地示意：快答應(yīng)！趕緊答應(yīng)！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林大根感覺自己像在做夢，暈乎乎地問道。
“你真的……三個兒子……都不要？”
“你只要那兩個丫頭片子？養(yǎng)大了也是別人家的人，兩個賠錢貨！”
“千真萬確！”白招娣冷笑，“比你和你這位白月光的‘山盟海誓’還真！”
“當(dāng)然，這事兒也不能我一個人說了算，還得問問孩子們自己的意思。”
她話音剛落。
“媽媽！我跟媽媽走！”
一個怯生生的、帶著哭腔的女聲從廚房門口傳來。
白招娣心頭一顫，轉(zhuǎn)過頭。
只見十二歲的大女兒林紅英和十歲的二女兒林紅梅，正眼睛紅紅地、緊緊依偎在一起，害怕又堅定地看著她。
還沒等白招娣開口安撫。
“哼！我才不跟你！我跟爸！”
一個帶著變聲期公鴨嗓的少年聲音，猛地從大門口炸響。
白招娣循聲望去。
大兒子林宏國，正黑沉著一張臉站在門檻外，滿眼都是嫌惡和不耐煩。
他身后，跟著同樣拉長著臉、一臉不忿的二兒子林宏業(yè)。
最小的兒子林宏志，手里還抓著半塊黑乎乎的窩窩頭，懵懵懂懂地跟在兩個哥哥后面，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林宏國今年十六歲，正在鎮(zhèn)上讀高中，自認(rèn)比村里其他孩子都有見識，也學(xué)了他爹林大根那套自私自利的做派。
他幾步?jīng)_進(jìn)屋里，伸手指著白招娣，毫不猶豫地喊道：“媽！我要跟爸！爸有錢！我不想跟著你在這個窮家受苦！”
“對！媽，我也跟爸！”十四歲的林宏業(yè)立刻跟著嚷嚷起來，生怕落后，
“爸是包工頭，能掙大錢！你要是沒了爸，就憑你種那幾畝破地，拿什么供我們兄弟讀書？”
小兒子林宏志看看哥哥們，又看看臉色冰冷的媽媽，雖然不太明白“離婚”是什么意思，
但也感覺到氣氛不對，下意識地往他爹林大根那邊靠了靠。
白招娣靜靜地看著這三個，她上輩子掏心掏肺、傾盡所有去疼愛的兒子。
此刻，他們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嫌棄，和對富裕生活的向往，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剮了一刀。
但，也僅此而已了。
痛過，恨過，絕望過，如今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她扯了扯嘴角，眼神平靜無波地看向林宏國：“林宏國，你摸著你自己的良心問問?！?/p>
“這些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是先緊著你們兄弟三個，還是先緊著你兩個妹妹？”
“讀書上學(xué)的機會，是給了誰？又是誰小學(xué)沒讀完就得輟學(xué)回家，給你們掙學(xué)費？”
“我讓你們兄弟吃過一點苦頭嗎？”
她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三個兒子各不相同的表情——
大兒子的理所當(dāng)然，二兒子的急切貪婪，小兒子的懵懂無知。
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沒錯，你們爸現(xiàn)在是發(fā)了點小財，手里有倆錢。”
“你們跟著他，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說不定真能像你們想的那樣，住上城里的大瓦房，過上好日子?！?/p>
“跟著我呢？”
她環(huán)視了一下這間低矮、昏暗、四壁漏風(fēng)的破土坯房。
“就守著這三間破屋子，能不能頓頓吃飽飯都難說?！?/p>
“路，現(xiàn)在就擺在你們面前。”
“是跟著有錢的爸走，還是跟著窮光蛋媽留?！?/p>
“你們自己選?！?/p>
“選了誰，媽都不怪你們?！?/p>
這番話，說得又直白又現(xiàn)實，像剝開了所有溫情脈脈的假象，露出了最赤裸裸的利害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