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玉壺傾酒覆紅疹
臨水軒的夜宴,被沈蘭漪那驚世駭俗的“流云劍舞”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絲竹管弦的余韻似乎還纏繞在雕梁畫棟之間,空氣中彌漫著酒香、果香,以及一種被極致美感震撼后特有的、近乎屏息的寂靜。月光透過軒窗灑落,與搖曳的宮燈交相輝映,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水榭之外,太液池水波不興,倒映著滿天星斗與軒內(nèi)的輝煌燈火,宛如一幅流動的畫卷。然而,這畫卷的中心,此刻卻被一種無形的、尖銳的張力所割裂。
沈蘭漪立在御座階下不遠(yuǎn),微微喘息,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在燈下閃著珍珠般的光澤。她手中那柄作為道具的、未開刃的銀鱗軟劍猶自嗡鳴,劍尖斜指地面,殘留著方才驚鴻掠影的余威。她周身散發(fā)的英氣與柔美奇異地融合,仿佛一株浴火重生的玉蘭,清冷而灼目。御座之上,皇帝雍明帝的目光灼熱地膠著在她身上,方才那一聲“甲下”的盛贊猶在眾人耳畔回響,每一個字都如同無形的金印,重重烙在今晚這場盛宴的史冊上。
這份榮耀,對淑妃秦氏而言,卻不啻于當(dāng)眾扇來的、裹挾著風(fēng)雷的響亮耳光。她僵立在席間,離御座僅三步之遙,那張精心描繪、艷光四射的臉龐,此刻血色盡褪,只余下鐵青的底色。胭脂水粉掩蓋不住眼底噴薄欲出的怨毒怒火,精心梳理的云鬢金釵也因她身體的僵硬而微微顫動。蝕骨金針!她耗費心思、甘冒奇險布下的絕殺之局,竟被沈蘭漪以如此驚艷的方式輕松化解,甚至反手化作她登天的階梯!那“甲下”的評級,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穿了她引以為傲的尊嚴(yán)和在后宮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地位。袖中緊攥的帕子幾乎要被指甲撕裂,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恥辱!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她甚至能感受到四周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帶著探究、幸災(zāi)樂禍,甚至是無聲的嘲諷,如芒在背。
“淑妃姐姐的霓裳羽衣舞亦是美不勝收,陛下您說是不是?”沈蘭漪清越的聲音適時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轉(zhuǎn)向雍明帝,唇角噙著一抹溫婉得體的笑意,眼神清澈,姿態(tài)謙恭至極。她微微側(cè)身,仿佛方才那光芒萬丈、力壓群芳的劍舞,真的只是為襯托淑妃這位“姐姐”的舞姿而做的一段精彩助興。這份姿態(tài),這份“謙遜”,落在淑妃眼中,無異于最辛辣的諷刺和挑釁。
雍明帝正沉浸在劍舞帶來的震撼余韻中,心情大好,聞言朗聲笑道:“愛妃們各有千秋!淑妃的舞姿柔美婉約,如月下仙子;蘭嬪的劍舞剛?cè)岵?,似沙場紅妝!皆是我大雍后宮不可多得的明珠!”皇帝的金口玉言,自然是定論。然而,這看似公平的贊譽,那“剛?cè)岵彼膫€字,卻如同無聲的秤砣,再次將沈蘭漪的分量無形中拔高了一籌。“柔美婉約”固然是美,但“剛?cè)岵彼N含的英氣與力量,在此刻的氛圍下,無疑更具沖擊力,也更貼合帝王此刻激賞的心境。
淑妃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被她死死咽下。她強擠出一個幾乎扭曲的笑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讓她勉強維持住表面的鎮(zhèn)定:“陛下謬贊,臣妾……愧不敢當(dāng)?!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轉(zhuǎn)向沈蘭漪,那眼神淬了冰又淬了毒,幾乎要將對方洞穿,“蘭嬪妹妹的劍舞,確實……驚為天人,令姐姐我……嘆為觀止?!泵恳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她不愿再看沈蘭漪那張此刻在她看來無比刺眼的臉,猛地伸手端起面前那杯剛剛由貼身宮女秋月重新斟滿的西域葡萄酒。殷紅如血的酒液在琉璃杯中輕輕晃動,折射出冰冷的光澤。這杯酒,是方才皇帝見她臉色不佳,特意賞賜下來以示“撫慰”的貢品佳釀。此刻,卻成了她掩飾失態(tài)、澆熄心頭怒火的唯一慰藉。
就在那冰冷的琉璃杯沿即將觸碰到她涂著艷紅口脂的唇瓣時!
一直如同影子般坐在角落陰影里的慕青霜,動了。
她像一只被驚擾的怯懦小鹿,帶著一種混雜了卑微、討好、以及孤注一擲般莽撞的復(fù)雜神情,猛地站起身來。動作略顯僵硬,甚至帶倒了面前一個空置的青玉碟,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這突兀的聲響在剛剛恢復(fù)些許秩序的宴席上顯得格外刺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手中同樣端著一杯酒——一杯最普通的、用來宴客的清釀,色澤寡淡,與她低微的常在身份相稱。
“淑……淑妃娘娘!”慕青霜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結(jié)巴,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喊出來。她腳步“慌亂”地朝著淑妃的方向挪動,目光躲閃,不敢直視淑妃那銳利而厭惡的眼神,只死死盯著自己手中的酒杯,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皨彐瓔彐茨槐?!謝……謝娘娘平日照拂之恩!”話語生澀,充滿了底層妃嬪面對高位時特有的惶恐不安。
淑妃的眉頭厭惡地擰緊。這個平日里像空氣一樣毫無存在感的青常在,此刻竟敢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出來攪局?尤其是在她顏面掃地、心情惡劣到極點的當(dāng)口!簡直是在找死!她心中積壓的怒火正無處發(fā)泄,正要厲聲呵斥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滾下去。
變故,就在電光火石之間!
慕青霜“慌亂”地走到淑妃席前三步距離時,腳下似乎被自己那過于寬大、并不合身的宮裝裙擺(或是地上鋪設(shè)的錦毯微不可察的褶皺)“狠狠”絆了一下!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勢猛地向前撲倒!與此同時,她手中那杯酒,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脫手飛出!
時間仿佛被拉長。那杯清釀在空中劃出一道帶著水光的、近乎完美的弧線。杯中的酒液在燈火下折射出短暫而刺眼的光芒。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在這一刻停滯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道飛濺的液體。
“嘩啦——!”
酒液,不偏不倚,盡數(shù)潑灑在淑妃那只剛剛端起、尚未入口的琉璃酒杯上!冰涼刺骨的液體瞬間浸透了淑妃保養(yǎng)得宜、戴著碩大鴿血紅寶石戒指的纖纖玉手!更多的酒液如同惡意的瀑布,無情地傾瀉在淑妃華貴繁復(fù)的宮裝衣襟前襟!甚至有幾滴,帶著令人作嘔的涼意,精準(zhǔn)地濺射在她精心描繪、艷若桃李的臉頰上!
“啊——!”淑妃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和狼狽驚得失聲尖叫!手中的琉璃杯也因這猛烈的沖擊和自身的驚駭而脫手,“當(dāng)啷”一聲脆響,砸在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瞬間碎裂!殷紅的西域葡萄酒如同鮮血般潑濺開來,染污了光潔的地面和她價值不菲的裙擺下緣。精心梳理的發(fā)髻有幾縷散落下來,黏在沾了酒液的額角,精心描繪的妝容被酒水暈開,顯出一絲狼狽的污痕。
“大膽賤婢!”淑妃身邊的大宮女秋月反應(yīng)極快,厲聲呵斥,聲音尖銳得幾乎要刺破屋頂!她一步搶上前,想要扶住主子,又怒視著撲倒在地的罪魁禍?zhǔn)住?/p>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嬪妾該死!嬪妾不是故意的!嬪妾該死?。 蹦角嗨麄€人都撲在了地上,渾身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和恐懼,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她將自己笨手笨腳、闖下彌天大禍的低階妃嬪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每一個細(xì)微的顫抖,每一聲絕望的哀求,都充滿了令人信服的“真實”。
整個臨水軒,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沈蘭漪劍舞之后更甚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了,只余下淑妃急促而憤怒的喘息、琉璃碎片在地面微弱的滾動聲,以及慕青霜那絕望的、帶著哭音的求饒。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震驚、錯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隱藏在眼底深處的、看戲般的興味?;实塾好鞯鄣拿碱^深深鎖起,方才的愉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對混亂場面的不耐。皇后慕容氏端坐于珠簾之后,身影朦朧,看不清具體表情,但那份沉靜的氣場,卻仿佛在無聲地壓制著場中的混亂。
“混賬東西!”淑妃氣得渾身篩糠般發(fā)抖,精心維持的風(fēng)度徹底崩碎。她指著跪伏在地、抖成一團的慕青霜,尖利的聲音因憤怒而扭曲變調(diào),“來人!把這不知死活的賤婢拖下去!杖斃!給本宮杖斃了她!”刻骨的羞辱和憤怒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只想立刻將這個讓她在御前、在所有人面前丟盡顏面的小常在碾為齏粉。
然而,她的話音未落!
“呃……啊!好癢!好痛!”淑妃突然發(fā)出一聲極其痛苦的、變了調(diào)的呻吟!她猛地縮回那只被酒液潑濕的手,仿佛被無形的烙鐵燙到!在無數(shù)道驚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只見那只原本白皙如玉、保養(yǎng)得宜的手背和手腕處,以肉眼可見的恐怖速度,迅速浮現(xiàn)出一層密密麻麻、如同被無數(shù)毒蜂蜇過般的、針尖大小的猩紅疹點!
這僅僅是開始!
那些疹點如同活物般,在眾人驚駭?shù)哪抗庵?,瘋狂地擴張、蔓延、連成一片!頃刻間,手背到小臂的皮膚,被大片大片令人作嘔的、腫脹潰爛的暗紅斑塊所覆蓋!那紅斑不僅腫脹發(fā)亮,邊緣處甚至開始滲出細(xì)小的、淡黃色的組織液!一股難以忍受的、鉆心蝕骨般的奇癢,伴隨著火辣辣的灼痛感,如同千萬只螞蟻在皮肉骨髓里啃噬,瞬間席卷了她的神經(jīng)!
“啊——!我的臉!我的臉!”淑妃的慘叫聲陡然拔高,充滿了瀕死般的恐懼!她驚恐萬狀地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摸向自己的臉頰——剛才被酒液濺到的地方,觸手一片濕滑粘膩的腫脹和麻癢!指尖傳來的觸感讓她魂飛魄散!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惡毒的紅斑正以可怕的速度,從臉頰向脖頸、耳后瘋狂蔓延!原本艷麗絕倫的臉龐,此刻如同被潑了強酸,紅腫潰爛,猙獰扭曲,哪里還有半分“六宮顏色”的影子?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天哪!快看淑妃娘娘的臉!”
“是毒!有人下毒!”
宮女們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圍攏上去,卻又不敢觸碰淑妃那恐怖的手臂和臉頰,亂作一團,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御醫(yī)!快傳御醫(yī)!封鎖臨水軒!”皇帝雍明帝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厲聲喝道,威嚴(yán)的聲音中帶著不容錯辨的震怒。皇家宴席,天子眼前,竟發(fā)生如此駭人聽聞的中毒事件!這已不僅僅是失儀,而是對皇權(quán)的赤裸挑釁!
場面徹底失控!驚呼聲、哭喊聲、腳步聲、杯盤碰撞聲混雜在一起。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的恐懼、猜疑、幸災(zāi)樂禍,都牢牢地釘在了那個痛苦抓撓著自己紅腫潰爛的臉頰和手臂、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凄厲哀嚎、在席間翻滾扭曲、將滿桌珍饈撞得一片狼藉的淑妃身上。她華美的宮裝被自己撕扯得凌亂不堪,精心佩戴的首飾散落一地,昔日高高在上的寵妃,此刻如同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著最不堪入目的丑劇。
至于那個跪伏在地、似乎因闖下大禍而嚇得魂不附體的“青常在”慕青霜,此刻已徹底被遺忘在角落的陰影里,無人問津。
慕青霜低垂著頭,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面,散亂的鬢發(fā)遮住了她大半張臉。無人能看到,在那散落的發(fā)絲陰影之下,她的嘴角,正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至極、殘忍至極的弧度。蝕骨金針?那穿心透骨的陰毒?很好。那么,就讓你也親自嘗嘗這“桃花胭脂瘴”的滋味!
方才那看似慌亂潑出的清釀酒液中,早已被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從頤年殿那片詭異毒瘴中提取、又經(jīng)她以自身精血為引、在冷宮無人角落日夜精心煉制的濃縮毒粉!此毒無色無味,遇水則融,沾膚即入,霸道無比。更妙的是,它能瞬間引動中毒者肌膚上殘留的胭脂水粉——尤其是淑妃秦氏最鐘愛的、那由西域奇花提煉、香氣馥郁到近乎甜膩的“凝香露”!花香與毒粉在她精心調(diào)配的比例下,相遇即如干柴烈火,瞬間激發(fā)最猛烈的毒性!紅疹潰爛,奇癢鉆心,雖不致命,卻足以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一個人最引以為傲的容顏和尊嚴(yán)徹底摧毀!讓她在至高無上的御前,在滿朝命婦、后宮佳麗面前,丟盡顏面,生不如死!
這是對淑妃屢次暗算、心狠手辣、欲置沈蘭漪于死地的最直接、最痛快的回敬!那份冰冷的快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心底瘋狂地舔舐、蔓延。
混亂的人影在眼前晃動,淑妃凄厲的慘嚎不絕于耳。慕青霜卻在這片喧囂的混亂中,敏銳地感覺到一道目光穿透紛擾,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平靜,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
她微微抬起一點眼睫,借著散亂發(fā)絲的掩護,視線穿過攢動的人腿縫隙,正好對上不遠(yuǎn)處沈蘭漪投來的視線。
沈蘭漪依舊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在混亂中顯得異常沉靜。她的眼神平靜無波,沒有一絲對眼前慘劇的驚訝,沒有半分對慕青霜“闖禍”的責(zé)備。那目光里,只有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在那平靜之下,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幾乎難以被捕捉的、冰冷的贊許?
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說:時機精準(zhǔn),手段干凈,做得好。
慕青霜的心臟猛地一跳,隨即立刻垂下眼簾,將所有的情緒更深地埋入塵埃。她瑟縮了一下肩膀,將那份驚恐萬分的“青常在”形象扮演得更加入木三分,口中發(fā)出細(xì)弱蚊蠅的、充滿恐懼的嗚咽。然而,在她緊貼地面的、冰冷一片的胸腔里,一股名為復(fù)仇的、冰冷刺骨卻又帶著毀滅性快意的火焰,正無可遏制地升騰而起,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淑妃秦氏,這蝕骨鉆心的奇癢潰爛,僅僅是一個開始!你所欠下的血債,我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親手討回!
臨水軒內(nèi),淑妃的慘嚎聲在梁柱間回蕩,撕心裂肺??諝庵袕浡埔旱乃釟?、破碎果品的甜膩,以及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不安的潰爛氣息。御醫(yī)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太監(jiān)宮女們噤若寒蟬,皇帝面沉如水,皇后珠簾后的身影依舊模糊不清。一場精心策劃的盛宴,最終在混亂、恐懼和無聲的硝煙中,狼狽收場。而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那個蜷縮在角落、看似最無足輕重的青常在,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被更深地埋入了無人看見的陰影里。玉壺傾酒,覆滅的何止是紅疹?更是淑妃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榮寵根基。暗夜深沉,這深宮的血雨腥風(fēng),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