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的鈴聲像是被水泡過，悶在教學(xué)樓的走廊里發(fā)不出脆響。我把最后一本習(xí)題冊塞進書包時，阿哲已經(jīng)趴在桌上打盹，口水在模擬卷上洇出一小片模糊的暈。“醒醒，”我戳他胳膊，“再不走食堂糖醋排骨就只剩骨頭了?！?/p>
他猛地抬頭，睫毛上還掛著困意：“暑假第一天就吃食堂？格局小了——我爸剛給我轉(zhuǎn)了生活費，今晚包夜開黑，我?guī)懊妗?/p>
話音未落，窗玻璃突然嗡地顫了一下。不是樓下施工的震動，是種從地底鉆出來的顫栗，順著桌椅腿爬上來，震得我后頸發(fā)麻。阿哲的話卡在喉嚨里，我們同時看向窗外——操場邊的白楊樹正在掉葉子，不是秋風(fēng)掃過的那種飄落，是整簇整簇地往下砸，像被無形的手扯斷了葉柄。
“什么情況？”阿哲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響。
天邊的云正在變色。早上還是晴藍的天，此刻像被潑了墨，紫黑色的云團翻涌著壓過來，邊緣泛著詭異的銀光。教學(xué)樓里開始有騷動，有人扒著欄桿尖叫，樓下傳來玻璃破碎的脆響，緊接著是一聲凄厲的哭嚎，像被什么東西撕開了喉嚨。
“跑！”阿哲拽起我的手腕就往門外沖。書包在背上甩得像塊石頭，走廊里擠滿了狂奔的人，有人摔倒，后面的人踩著他的背過去，悶響里混著骨頭碎裂的聲音。我不敢回頭，只覺得阿哲的手燙得像火，我們順著樓梯扶手滑下去，鞋底在臺階上磕出青腫。
沖出教學(xué)樓的瞬間，一股腥甜的風(fēng)灌進鼻腔。校門口的保安室塌了半邊，一個穿校服的女生正趴在墻根，肩膀一聳一聳地動，可她的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擰著，后腦貼在背上。阿哲罵了句臟話，拽著我拐進旁邊的小巷。
巷子里堆滿了垃圾桶，餿臭味里摻著更濃的血腥味。我們踩著腐爛的菜葉和不明黏液往前沖，身后傳來拖拽聲，黏糊糊的，像有人拖著塊浸了水的抹布?！皠e回頭！”阿哲的聲音發(fā)顫，卻跑得更快了。
不知跑了多久，巷子盡頭豁然開朗。眼前是片望不到邊的荒野，干裂的土地裂成巴掌大的塊，雜草長得比人高，遠處的電線桿歪歪扭扭地立著，電線垂在地上，像曬死的蛇。身后的城市已經(jīng)被紫黑色的云吞沒，只能看見偶爾閃過的火光。
“往哪跑？”我扶著膝蓋喘氣，喉嚨里像塞了團砂紙。
阿哲指著遠處：“看那道線！”
我瞇起眼，才看清荒野盡頭有一道銹跡斑斑的鐵軌，像條被遺棄的蛇，嵌在土坡里?！盎疖?？”我不敢信，這種時候怎么會有火車。
“總比待在這強！”他已經(jīng)邁開腿，“鐵軌總能通到什么地方。”
我們鉆進齊腰深的雜草叢，草葉割得胳膊生疼。腳下的土地越來越硬，偶爾能踢到生銹的零件，大概是以前的鐵道配件。遠處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像有頭老黃牛在喘氣。
“真有火車！”阿哲突然加速，我看見一道綠皮的影子在鐵軌上蠕動，慢得像蝸牛。那火車舊得不像話，車廂蒙著厚厚的灰，車窗玻璃碎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窗口。
我們瘋了似的朝它沖去，書包帶子勒得肩膀快斷了。火車頭冒著黑煙，司機的位置好像空著?！翱?！”阿哲跳上鐵軌，碎石子硌得他齜牙咧嘴。他抓住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鐵梯，腳在車廂壁上蹬了兩下，像只猴子似的翻了上去。
“伸手！”他趴在欄桿上朝我喊。我拼命往前跑，指尖剛碰到他的手，火車突然猛地加速，我被拽得騰空，膝蓋在鐵軌上磕出一道血口子。阿哲吼著使勁，終于把我拉進了車廂。
我們摔在積灰的地板上，半天爬不起來。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幾排藍色的硬座，椅套爛得露出里面的棉絮。窗外掠過的景象讓我胃里一陣翻攪——荒野上爬滿了人影，他們走路的姿勢很怪，胳膊腿直挺挺的，有的拖著斷腿，有的肚子破開個大洞，臟器拖在地上。有個穿碎花裙的女人跪在地上，正低頭啃著什么，旁邊倒著個穿警服的人，半截身子已經(jīng)沒了。
“別看了?！卑⒄馨盐易饋恚噹钐幾?。我們找到兩個靠窗的座位，他從書包里摸出半瓶水，擰開遞給我：“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喝了口水，水是溫的，帶著股塑料味：“不知道。像電影里的喪尸片。”
“但電影里沒說會有這么詭異的云。”他望著窗外，紫黑色的云壓得更低了，“而且那火車，你覺得是有人開的嗎？”
我想起空無一人的司機室，打了個寒顫?；疖嚥恢_了多久，窗外的荒野漸漸被廢棄的廠房取代，然后是矮樓，最后變成了高樓林立的城區(qū)?？蛇@里安靜得可怕，沒有喪尸嘶吼，甚至沒有風(fēng)聲。
“看下面。”阿哲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探出頭，心臟猛地一縮。街上擠滿了人，全都穿著黑色西裝，步伐整齊得像軍訓(xùn)的方陣。他們的胳膊擺動的幅度一模一樣，腳尖著地的聲音都像是同一個節(jié)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哪怕前面是堵墻，也只是面無表情地停下來，幾秒后再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
“這地方……”我喉嚨發(fā)緊，“比外面的喪尸還瘆人?！?/p>
火車在軌道上慢悠悠地晃，穿過城市中心。那些西裝人對火車毫無反應(yīng)，哪怕火車離他們只有一米遠，也只是保持著機械的步伐。阿哲突然指著前方：“學(xué)校！”
鐵軌旁邊有一所小學(xué)，白色的教學(xué)樓，紅色的塑膠跑道，門口掛著“陽光第一小學(xué)”的牌子。不知怎么，火車慢慢停了下來，車廂門“嘶”地一聲滑開，露出外面鋪著地磚的站臺。
“下去嗎？”阿哲看著我，眼里有猶豫。
我望著街上那些面無表情的西裝人，又看了看學(xué)校緊閉的鐵門，那里至少看起來像個正常的地方：“總比待在這鬼火車上強?！?/p>
我們跳下車，腳剛落在站臺上，街上的西裝人突然同時停下腳步。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轉(zhuǎn)過來，盯著我們。他們的眼睛是灰色的，沒有焦點，卻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我后背發(fā)麻。
“跑！”阿哲低喝一聲，拽著我沖向?qū)W校大門。鐵門沒鎖，我們拉開門沖進去，身后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他們好像跟過來了。
“哥哥好！”
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見幾個小孩站在操場邊，大概七八歲，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臉上紅撲撲的，笑得露出小虎牙。他們手里拿著跳繩和皮球，眼睛亮得像星星。
“你們……”我一時說不出話。
“哥哥是來玩的嗎？”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跑過來，拉住我的衣角，她的手熱乎乎的，“我們老師說，今天有客人來。”
阿哲和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教學(xué)樓的方向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像有人在拍球。我們跟著那幾個小孩往教學(xué)樓走，樓梯口擠滿了人，都是些小學(xué)生，卻一個個長得像小牛犢，比我還高半個頭，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正圍著個籃球拍得震天響。
他們看見我們，停下了動作，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諝饫飶浡顾叮€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阿哲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同、同學(xué)，能借個球嗎？”
領(lǐng)頭的那個小孩瞥了我們一眼，把籃球扔了過來。球砸在我懷里，沉得驚人，表面燙得像剛從開水里撈出來。我們抱著球趕緊退到操場，剛拍了兩下，就聽見教學(xué)樓的走廊里傳來哄笑，那群壯實的小孩正扒著欄桿看我們，嘴角咧開的弧度一模一樣。
陽光穿過云層照在籃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突然注意到，那些熱情的小孩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操場邊空蕩蕩的。而校門口的方向，傳來了鐵門被推開的吱呀聲。
阿哲拍球的手停了下來：“你覺不覺得……這球越來越燙了？”
我低頭看著懷里的籃球，它的表面正在微微發(fā)紅，像塊燒紅的烙鐵。教學(xué)樓的哄笑聲突然停了，整所學(xué)校安靜得只剩下我們的呼吸聲，還有遠處街上，那些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正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