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紅燭燃燒的噼啪聲。
還有他依舊不穩(wěn)的呼吸聲。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偷偷瞄他。
他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
看起來脆弱得像個琉璃娃娃。
隨時會碎掉。
但我腦子里卻回想著他剛才那個清醒、甚至帶著點嘲諷的眼神。
不對勁。
這個世子爺,似乎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過來坐吧。”他突然開口,眼睛沒睜開,“地上涼。”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傻站著。
趕緊挪到離床最遠(yuǎn)的那張圓凳上。
小心翼翼地坐了半個屁股。
“你叫……安云舒?”他問。
“是。”我低著頭,盯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
“云卷云舒……好名字?!彼曇魶]什么起伏,“只是……可惜了?!?/p>
可惜什么?
可惜配了我這么個廢物?
還是可惜掉進(jìn)他這個火坑?
我沒敢問。
繼續(xù)裝鵪鶉。
“安家……”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待你如何?”
我心頭警鈴大作。
問這個干嘛?
試探我?
我立刻啟動呆滯模式,慢吞吞地說:“父親母親……好……有飯吃……有衣穿……”
“嗯。”他應(yīng)了一聲,沒再追問。
又沉默了。
時間一點點熬。
燭火跳動。
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
也映著我僵硬的身體。
我困得眼皮打架。
卻不敢睡。
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
袖子里那塊碎瓷片,硌得我生疼。
提醒著我現(xiàn)實的殘酷。
不知過了多久。
他的呼吸似乎平穩(wěn)了些。
“睡吧?!彼鋈徽f。
我猛地抬頭。
睡?睡哪?
這房間就一張床!
“柜子里……有被褥……”他沒看我,依舊閉著眼,“自己……鋪在那邊……榻上?!?/p>
我順著他微微偏頭的方向看去。
窗邊有一張貴妃榻。
我如蒙大赦。
趕緊跑過去。
打開旁邊的柜子。
果然有干凈的被褥。
我費力地把被褥抱出來。
笨手笨腳地在榻上鋪好。
又厚又軟。
比我在安府的床舒服多了。
鋪好床。
我站在榻邊。
看著他。
他還靠在床頭。
一動不動。
“世子爺……您……”我遲疑地問。
“我……坐會兒?!彼曇艉茌p。
我明白了。
他大概是不想躺下。
怕躺下就起不來了吧?
心里莫名有點發(fā)酸。
“那……您有事叫我?!蔽倚÷曊f。
他沒應(yīng)聲。
我脫掉沉重的外衣和鞋子。
只穿著中衣。
飛快地鉆進(jìn)被窩。
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被褥很軟,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
在接觸到柔軟被褥的瞬間。
幾乎要斷裂。
我側(cè)著身。
臉朝著床的方向。
從被子的縫隙里,偷偷看他。
他依舊靠在那里。
閉著眼。
側(cè)臉在燭光下,線條冷硬而脆弱。
像一尊即將破碎的玉雕。
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房間里靜得可怕。
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聲響。
還有……我們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我攥緊了袖子里那塊瓷片。
鋒利的邊緣刺入掌心。
帶來一絲尖銳的痛。
保命。
活下去。
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眼皮越來越沉。
意識漸漸模糊。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
我好像看到。
他緊閉的眼睫。
幾不可察地。
顫動了一下。
我在一片混亂的囈語聲中驚醒。
天還沒亮。
屋子里光線昏暗。
只有角落里留了一盞小小的燭火。
搖曳著微弱的光。
那壓抑的、痛苦的囈語。
是從床上傳來的。
我猛地坐起身。
心臟狂跳。
完了!
他不行了?
我連滾帶爬地下了榻。
鞋都顧不上穿。
撲到床邊。
“世子爺?世子爺?”
床上的人蜷縮著。
渾身都在抖。
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發(fā)青。
嘴唇翕動。
發(fā)出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額頭滾燙!
我伸手一摸。
燙得嚇人!
他在發(fā)高燒!
燒糊涂了!
“來人!快來人??!”我慌了,扯著嗓子朝門口喊。
外面靜悄悄的。
沒人應(yīng)聲。
我這才想起。
昨晚他好像說過,外面有人守著,但別輕易驚動?
什么意思?
是怕驚動誰?
還是……外面的人根本靠不???
我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跑到門口。
用力拍門。
“開門!快開門!世子爺不好了!”
外面終于有了點動靜。
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大半夜的,嚎什么喪!世子爺身子弱,需要靜養(yǎng)!驚擾了爺,你擔(dān)待得起嗎?”
這語氣!
哪里是下人!
分明是祖宗!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侯府的水,比我想象的還深!
指望外面的人,是指望不上了。
我跑回床邊。
顧硯舟抖得更厲害了。
牙齒都在打顫。
氣息微弱。
這樣下去,真會燒死!
怎么辦?
怎么辦?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上輩子,好像學(xué)過一點物理降溫?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
我沖到桌邊。
拿起銅盆。
還好,里面有小半盆冷水。
大概是昨晚洗漱剩下的。
我抓起搭在架子上的布巾。
浸透冷水。
擰得半干。
跑回床邊。
把他額頭上被冷汗浸濕的頭發(fā)撥開。
把冰涼的濕布巾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
他顫抖了一下。
似乎舒服了一點。
囈語聲小了些。
但身體還在抖。
冷?
他在發(fā)冷?
高燒的人,有時候會感覺冷。
我掀開他身上的錦被。
他穿著單薄的中衣。
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浮?/p>
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
我顧不得避嫌了。
救人要緊!
我把他扶起來一點。
想把他濕透的中衣脫下來。
他沒什么力氣反抗。
只是皺著眉,發(fā)出難受的呻吟。
我費力地褪下他冰冷濕黏的上衣。
露出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胸膛。
肋骨根根分明。
看得人心驚。
我又拿起一塊干布巾。
沾了冷水。
避開他胸口的位置。
小心地擦拭他的脖子、腋下、手臂。
一遍又一遍。
不停地?fù)Q冷水。
擰布巾。
擦拭。
他身上的高熱似乎退下去一點點。
顫抖也減輕了。
呼吸雖然還是微弱。
但沒那么急促了。
我累得手臂發(fā)酸。
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
也顧不上擦。
只是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透進(jìn)一點蒙蒙的灰白。
天快亮了。
顧硯舟的體溫終于降下來一些。
不再燙得嚇人。
他緊鎖的眉頭也松開了些。
似乎陷入了比較安穩(wěn)的昏睡。
我癱坐在腳踏上。
背靠著床沿。
渾身像散了架。
衣服也被汗?jié)裢噶恕?/p>
黏黏地貼在身上。
又冷又累。
手心里,昨晚被瓷片硌破的地方。
被冷水泡得發(fā)白。
隱隱作痛。
我抬起手。
看著掌心的傷口。
再看看床上那個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wěn)了許多的人。
心里五味雜陳。
這算什么?
沖喜第一夜。
新娘子忙著給快死的夫君物理降溫?
說好的潑天富貴呢?
說好的世子妃尊榮呢?
全是狗屁!
我低頭,看著袖口。
那塊碎瓷片還在。
冰涼,堅硬。
我把它攥得更緊了些。
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
啪嗒。
掉在手背上。
真他娘的……太難了。
天亮了。
外面終于有了人聲。
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體面、面容嚴(yán)肅的老嬤嬤帶著兩個丫鬟走了進(jìn)來。
看到屋里的情形。
老嬤嬤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
“世子妃!您這是做什么!”
她的目光掃過我狼狽的樣子。
又看向床上只穿著里褲、蓋著薄被、額頭上還搭著濕布巾的顧硯舟。
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世子爺身子金貴!您怎能如此……如此……”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氣得臉色發(fā)青,“還不快給世子爺蓋好被子!受了風(fēng)寒如何是好!”
我累得不想說話。
也懶得辯解。
扶著床沿,慢慢站起來。
腿麻得厲害。
差點摔倒。
一個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
“柳嬤嬤,”我啞著嗓子,指了指桌上的銅盆和濕布巾,“世子爺昨晚發(fā)了高燒,我……我沒辦法,只能給他擦身降溫。”
柳嬤嬤臉色變了變。
快步走到床邊。
伸手探了探顧硯舟的額頭。
又摸了摸他的手心。
緊繃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
“世子妃辛苦了?!彼Z氣依舊生硬,但沒那么咄咄逼人了,“老奴是世子爺?shù)哪虌邒?,姓柳。往后這院里的事,世子妃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問老奴?!?/p>
她指揮兩個丫鬟:“春桃,夏荷,去打熱水來,給世子爺擦身更衣。再去小廚房,把世子爺?shù)乃師嵘隙藖怼!?/p>
兩個丫鬟應(yīng)聲去了。
柳嬤嬤這才轉(zhuǎn)向我。
上下打量著我皺巴巴、汗?jié)竦闹幸隆?/p>
眼神里帶著審視。
“世子妃也去梳洗更衣吧。一會兒還要去給老夫人請安?!?/p>
請安?
我腦子嗡嗡的。
一夜沒睡。
累得像條死狗。
還要去給什么老夫人請安?
“世子爺他……”我看向床上。
“世子爺這里有老奴?!绷鴭邒哒Z氣不容置疑,“新婦進(jìn)門第一天,給老夫人敬茶是規(guī)矩。耽誤不得。”
規(guī)矩。
又是規(guī)矩。
我深吸一口氣。
咸魚被撈上了岸。
就得按岸上的規(guī)矩來。
“好。”我低聲應(yīng)了。
拖著灌了鉛的腿。
挪回昨晚睡的那張貴妃榻邊。
拿起我那身半新不舊、在安府還算可以、在這侯府卻顯得格外寒酸的衣裙。
默默地?fù)Q。
柳嬤嬤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
看我這庶女的窮酸。
看我配不上這世子妃的名頭。
我低著頭。
系好最后一根衣帶。
轉(zhuǎn)身。
“走吧。”
聲音平靜。
柳嬤嬤領(lǐng)著我。
穿過一道道回廊。
侯府真大。
比安府大了不知多少倍。
亭臺樓閣。
假山流水。
處處透著低調(diào)的奢華。
也處處透著壓抑的規(guī)矩。
下人們垂手侍立。
看到我們。
恭敬行禮。
眼神卻在我身上飛快地掃過。
帶著好奇、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我挺直了背。
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畏縮。
心里卻在打鼓。
那個老夫人……會是什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