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武十年冬月,應(yīng)天府。
> 朱紅宮墻在薄暮里滲出鐵銹般的暗色。風(fēng)卷過御道,刮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撞在皮場廟那扇終年緊閉、黑沉沉的烏木大門上,發(fā)出篤篤的悶響,像是叩著地府的入口。
應(yīng)天府的冬天,冷得鉆骨頭縫。西華門外,一片死寂的廣場中央,兀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廟宇。它沒有尋常廟宇該有的香火氣,只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混雜著陳舊血腥和劣質(zhì)草藥的腥甜味兒,絲絲縷縷從門縫墻隙里鉆出來,鉆進每一個被迫在此肅立的人的鼻腔深處。這便是皮場廟——洪武皇帝朱元璋親自下旨建造,專為剝貪官人皮、填草示眾的所在。
廟門前的空地黑壓壓站滿了人。前排是文武百官,緋袍青袍,按品級高低排得一絲不茍。后面則是被五城兵馬司驅(qū)趕來的應(yīng)天府百姓,男女老幼,人人手里捧著一冊明黃封皮的《大誥》,像捧著護身符,又像捧著催命牌。空氣凝滯如鉛,壓得人喘不過氣。沒人敢咳嗽,沒人敢挪動一下腳步,只有無數(shù)道目光,被恐懼牢牢釘死在廟門那兩道烏沉沉的門板上,仿佛那后面藏著噬人的妖魔。
鄭屠就站在這妖魔的巢穴門口。
他身形不高,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漿洗得發(fā)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青灰色棉布袍子里。袍子很舊,袖口磨得起了毛邊,肘部打著幾乎看不出的同色補丁。他面容普通,顴骨略高,眼窩深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唯有一雙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見底,看人時像兩口結(jié)了冰的深潭,沒有絲毫波瀾。此刻,他正低著頭,專注地檢查著面前長條案幾上的幾樣?xùn)|西:一柄刃口窄如柳葉、薄得幾乎透明的剔骨刀,刀刃在暮色里閃著幽幽的冷光;幾卷浸泡在渾濁藥水里的細韌腸線;還有幾把大小不一的鉤針、刮刀,寒光凜冽。他的動作穩(wěn)定而精確,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都像是精鐵鍛造,不見一絲顫抖。檢查完畢,他用一塊同樣洗得發(fā)白、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粗布,將那柄柳葉刀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刀鋒似乎能切開凝滯的空氣。
“時辰到——!”
一個尖利、高亢、帶著太監(jiān)特有陰柔腔調(diào)的聲音驟然撕裂了死寂。
“咿呀——”
沉重的烏木廟門,被兩名同樣穿著灰色短打、面無表情的力士緩緩向內(nèi)推開。一股更濃郁、更滾燙的腥風(fēng)猛地從門洞內(nèi)撲出,混合著草藥焚燒后的辛辣煙氣,熏得前排幾個官員臉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死死咬住牙關(guān)才沒當(dāng)場嘔出來。
廟內(nèi)光線昏暗,只在中央設(shè)有一座離地三尺的石臺。臺上,一個穿著戶部從五品官服、手腳被牛筋繩死死捆縛在石臺四角鐵環(huán)里的中年男人,正如同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掙扎扭動。他官帽早已掉落,花白頭發(fā)散亂,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汗水和塵土,糊成一片。嘴巴被一根麻核死死塞住,只能發(fā)出絕望而沉悶的“嗚嗚”聲,眼球因極度的恐懼而暴突出來,死死盯著那扇被推開的廟門,盯著門外那片象征著“生”的天空。石臺下方,一只碩大的木盆靜靜擺著,盆沿沾著深褐色的污跡。
鄭屠在廟門洞開的剎那,便已挺直了脊背。他端起那個放著工具的托盤,邁步走進廟內(nèi)。腳步落在青磚地上,無聲無息,如同鬼魅。他徑直走到石臺前,將托盤放在一旁準(zhǔn)備好的矮幾上。整個過程,他都沒有看那石臺上瀕死的官員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塊等待處理的木頭。
“陛下駕到——!”
又是一聲尖利的通傳。
廟門外的廣場上,死寂瞬間被打破。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所有官員和百姓如同被割倒的麥子,齊刷刷地、無聲地跪伏下去。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磚,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一片死寂中,只有皇帝御輦碾過御道石板時發(fā)出的單調(diào)而沉重的“轆轆”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心尖。
御輦在廟門前穩(wěn)穩(wěn)停下。朱元璋沒有下輦,只是掀開了明黃色的錦緞轎簾。一張刀劈斧削般的臉孔露了出來。額頭寬闊高聳,顴骨突出,下巴線條剛硬地向前兜著,法令紋如同兩道深刻的溝壑,從鼻翼兩側(cè)直插向下頜。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洞穿一切、不容置疑的冷酷威嚴(yán),緩緩掃過廟前匍匐如蟻的人群,最后,目光越過廟門,精準(zhǔn)地落在那石臺之上,落在那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上。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憤怒,也無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審視器物的漠然。
鄭屠在廟內(nèi)石臺旁,對著御輦的方向,單膝跪地,深深垂首。直到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從他身上掠過,他才緩緩站起身,轉(zhuǎn)向石臺。
廟內(nèi)死寂,廟外死寂。天地間只剩下石臺上那官員粗重絕望的喘息,還有門外寒風(fēng)刮過宮墻的嗚咽。
鄭屠終于抬起了眼。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受刑者臉上。那眼神依舊古井無波,沒有憎恨,沒有快意,只有一種純粹到令人心寒的專注,如同一個匠人準(zhǔn)備開始他熟稔的活計。他拿起那柄被擦拭得锃亮的柳葉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