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南熏門外,運河碼頭。
一艘簇新的官船??吭谑龅牟侯^旁,船身刷著朱漆,桅桿上懸掛著象征官差的青色三角旗。岸上,應天府通判王仁帶著一干屬吏,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容,正對著官船甲板上那個手足無措的身影拱手作別。兩名穿著號衣的漕兵,腰挎佩刀,面無表情地侍立在船頭兩側(cè),他們是奉命一路護送“義民”陳壽六榮歸常熟的。
陳壽六站在甲板中央,像一尊被強行套上新衣的木偶。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青色直裰被江風吹得鼓蕩,露出里面粗糙的舊布短衫。他腳下放著兩個沉重的樟木箱子,一個裝著御賜的一百兩雪花官銀和二十匹光鮮的綢緞,另一個,則裝著那塊沉重的、足以壓垮整個陳家老屋門楣的“義民”匾額。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匣蓋微啟,露出里面那把金光閃閃、算珠圓潤的黃銅算盤。陽光照射下,算盤框架和算珠反射出刺眼的冷光,而靠近天梁一角,那顆赤金打造的算珠,更是如同凝固的血滴,又像一只冰冷、審視、無所不在的眼睛,透過匣蓋的縫隙,幽幽地“注視”著他。
王通判熱情洋溢的告別詞被江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鉆進陳壽六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雜音:“…陳義民一路順風!榮歸故里,實乃常熟之幸!陛下隆恩浩蕩,義民忠勇可嘉,必當名垂青史…” 陳壽六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些華麗的詞藻像一只只油膩的手,在他身上亂摸,讓他渾身起栗。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目光卻死死盯著腳下渾濁翻滾的運河水,仿佛那才是唯一的歸途。
“開船——!” 船老大的號子響起,粗糲而高亢。
沉重的鐵錨被拉起,纜繩解開。官船緩緩離開埠頭,駛?cè)雽掗煹暮拥?。岸上王通判等人的身影漸漸變小,最終消失在鱗次櫛比的碼頭建筑之后。應天府那高大巍峨、如同巨獸匍匐的城墻輪廓,也隨著船行慢慢后移。
風驟然大了,帶著運河特有的水腥氣撲面而來。陳壽六猛地打了個寒顫,仿佛一直勒在脖子上的無形繩索終于松開了一絲縫隙。他踉蹌一步,沖到船舷邊,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欄,對著渾濁的河水,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熱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嘔出的酸水濺落在水面,瞬間被渾濁的浪花吞沒。
他喘息著,抬起頭。眼前是開闊的河面,來往船只如梭。遠處,金黃色的稻田在秋陽下綿延起伏,寧靜而祥和。這本該是歸鄉(xiāng)的喜悅,是卸下千斤重擔的輕松??申悏哿男闹?,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和巨大的空洞。皮場廟門口懸掛的人皮草袋,在風中“嘎吱”旋轉(zhuǎn)的景象,如同烙印,死死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顧英那張縫合的、蠟黃的臉,仿佛就在眼前低垂著。
“義民?”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聲,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算什么“義民”?他只是被逼到絕路的一條狗,為了活命,咬住了另一個比他更倒霉的人。現(xiàn)在,他披上了這身“義民”的皮,懷里揣著這把帶血眼的金算盤,捧著那塊足以砸死全家的“義民”匾額,榮歸故里。他不敢想象,當官船抵達常熟碼頭時,等待他的會是什么?是鄉(xiāng)鄰們恐懼又嫉恨的目光?是那些被顧英盤剝過、又被錦衣衛(wèi)抄家牽連得家破人亡的人家無聲的詛咒?還是…更多像王通判那樣,帶著諂媚笑臉送上錦囊、卻暗藏毒針的“貴人”?
他顫抖著手,摸向懷中那個紫檀木匣。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算盤框架,如同觸電般縮回。那顆赤金的算珠,在匣內(nèi)幽暗的光線下,仿佛真的是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陛下的眼睛…” 朱元璋那冰冷威嚴的話語在耳邊炸響,“盯著你呢!”
陳壽六猛地閉上眼睛,身體順著船舷滑坐下去,蜷縮在甲板的陰影里。他死死抱住那個木匣,仿佛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抱著一根救命的浮木。巨大的恐懼和無處宣泄的悲憤,如同冰冷的河水,將他徹底淹沒。他不再是那個豁出命去綁官進京的莽夫陳壽六,他成了御賜金匾和金算盤下,一個無處可逃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