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大太監(jiān)立刻捧著一個沉甸甸的紅漆托盤上前。托盤上,整齊地碼放著十錠雪亮的官銀(每錠十兩),旁邊是幾匹顏色鮮亮的絹帛。
“這一百兩銀子,二十匹絹,賞你!是咱替常熟百姓謝你的!”朱元璋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
“再賜你‘義民’匾額一塊!懸掛于你常熟家中門楣!讓四方鄉(xiāng)鄰都看看,讓那些狗官都看看!這就是忠于朝廷、敢于揭發(fā)奸惡的下場!”
陳壽六看著那白花花的銀子,那光鮮的綢緞,聽著“義民”的封號,巨大的沖擊讓他徹底懵了。一百兩銀子!他幾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還有“義民”的匾額…皇帝的親口褒獎…這真的是給他的?
巨大的惶恐壓過了瞬間的狂喜。他下意識地又要跪下謝恩。
“慢著?!敝煸暗穆曇粼俅雾懫穑瑤е环N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意味。他目光如炬,緊緊鎖住陳壽六茫然無措的眼睛,“陳壽六,咱問你,這銀子,這匾額,好不好?”
“好…好…”陳壽六本能地回答,聲音干澀。
“好在哪里?”朱元璋追問,語氣平淡,卻步步緊逼。
陳壽六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好?是因為錢多?還是因為這“義民”的身份?他只覺得這“好”字后面,是皮場廟門口懸掛的人皮草袋,是錦衣衛(wèi)飛馳而去的馬蹄聲,是顧英家破人亡的慘狀…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朱元璋看著他茫然恐懼的表情,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扯動了一下,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種洞察后的冷酷。他沒有再追問,目光轉(zhuǎn)向托盤。
托盤上,除了銀兩絹帛,還靜靜地躺著一把算盤。
這把算盤極其小巧,通體由暗金色的黃銅打造,框架厚重,算珠顆顆圓潤飽滿,閃爍著內(nèi)斂的金屬光澤。在靠近天梁的一角,鑲嵌著一顆與眾不同的算珠——它并非黃銅,而是赤金!色澤更加璀璨奪目,如同凝固的血滴,又像一只冰冷的、凝視一切的眼睛。
“這把金算盤,也賞你?!敝煸暗穆曇艋謴?fù)了之前的威嚴,聽不出情緒,“算盤,是算賬的。咱希望你記住,做人做事,心里都得有本賬!算清楚,什么是你該拿的,什么是你該做的!別學(xué)那些貪官污吏,算盤珠子只往自己懷里扒拉!這顆金珠子,”他的手指虛點了一下那顆赤金算珠,“就是咱的眼睛!盯著你呢!記住了嗎?”
“記…記住了!”陳壽六看著那把金光閃閃卻又透著詭異冰冷的算盤,尤其是那顆如同血眼般的金算珠,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只覺得那“義民”的匾額和這把算盤,比任何枷鎖都要沉重。
“嗯。帶著賞賜,回鄉(xiāng)去吧?!敝煸皳]了揮手,不再看他,仿佛處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務(wù),轉(zhuǎn)身走向堆積如山的奏章,“讓沿途州縣好生護送!不得怠慢!”
“謝…謝主隆恩!”陳壽六如蒙大赦,在大太監(jiān)的示意下,顫抖著雙手接過那沉重的托盤。銀子和絹帛壓得他手臂發(fā)沉,而托盤中央那把冰冷的金算盤,尤其是那顆血眼般的金算珠,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手心。他捧著這御賜的“榮耀”,像捧著一座隨時會噴發(fā)的火山,在太監(jiān)的引領(lǐng)下,腳步虛浮地退出了暖閣。身后,王通判等人諂媚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緊緊黏在他的背上。
***
皮場廟內(nèi),死寂如墓。
只有角落里的“噼啪”聲,如同垂死的脈搏,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
方硯跪坐在冰冷的地上,面前堆積如山的常熟縣賬冊卷宗,像一座座隨時會將他壓垮的墳塋。他強迫自己盯著賬本上的數(shù)字,手指顫抖著撥動面前那把老舊的黃銅算盤。
“三…三升…五升…一石糧…加征…”他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陳壽六在皇帝面前說過的只言片語,眼前卻不斷閃過父親佝僂著背在縣衙庫房點算的身影,母親病榻前熬藥的陶罐,清單上那刺眼的“藥渣”字樣??謶趾捅瘋豢棾梢粡埦蘧W(wǎng),將他死死纏住。
“啪嗒?!?/p>
一滴冰冷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滴落在他正在核對的庫房流水賬頁上,迅速洇開一小團深色的痕跡。
方硯茫然地低頭。不是水。是血。
他順著血跡抬頭,瞳孔驟然縮成針尖!
他面前那把老舊算盤橫梁上,一顆顆冰冷的黃銅算珠,正在無聲地融化!融化出粘稠、暗紅的液體,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賬冊上,發(fā)出沉悶的“啪嗒”聲。那融化的血珠,在發(fā)黃的賬冊紙頁上蜿蜒流淌,像一條條猩紅的毒蛇,爬過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爬過“淋尖踢斛”、“鼠雀耗”的字眼,最后,竟詭異地匯聚成幾個歪歪扭扭的血字:
**“爹…娘…藥渣…”**
“啊——!”方硯的喉嚨里終于爆發(fā)出再也無法壓抑的、凄厲至極的尖叫!那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崩潰的絕望,像被撕裂的布帛,刺破了皮場廟死水般的沉寂!
他猛地向后栽倒,雙手瘋狂地揮舞著,像是要驅(qū)趕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流淌著鮮血的算珠和血字。算盤被他掃飛出去,黃銅算珠叮叮當當滾落一地,在凝固的血污和冰冷的地面上跳躍、滾動。他蜷縮起身體,劇烈地抽搐、干嘔,眼淚和鼻涕糊了滿臉,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嗚咽和嘶嚎。
鄭屠站在他的木桌前,案上攤開著常熟縣的卷宗,旁邊放著那張寫著“焚冊”的血污紙條。他正提筆,準備在大賬簿上記錄顧英案的最終處置。方硯那聲凄厲的尖叫驟然響起,如同銳器刮過生鐵。
鄭屠的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一滴濃墨凝聚在毫尖,將落未落。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他那雙深潭般死寂的眼眸,越過昏暗的光線和彌漫的血腥氣,精準地落在了角落里那個徹底崩潰、如同受傷幼獸般蜷縮抽搐的身影上。又緩緩移向滾落在地、沾染了污跡的幾顆黃銅算珠。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有那懸停的筆尖,在昏黃的油燈下,微微地、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那滴凝聚的墨汁,終于不堪重負,沉重地墜落下來,“啪”地一聲,在賬簿空白的紙頁上,暈開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絕望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