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同館暖閣的門被無聲推開,兩名穿著絳紫色蟒袍、面白無須的大太監(jiān)垂手侍立。空氣里那股甜膩的點心香氣被一種更沉凝、更令人窒息的威壓取代。陳壽六像被無形的繩索捆在太師椅上,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停滯了。王通判等人早已噤若寒蟬,躬身退到角落,頭幾乎要垂到胸口。
“宣——義民陳壽六,覲見——!”
尖利的通傳聲如同冰錐刺破寂靜。陳壽六猛地一哆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滑下來,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他不敢抬頭,只看到眼前一片晃動的明黃色袍角和一雙繡著猙獰金龍的厚底朝靴。
“草…草民陳壽六,叩…叩見陛下!萬…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伏在地上,額頭死死抵著冰涼光滑的地磚,聲音抖得不成調子,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沒有回應。只有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寂。陳壽六能感覺到那兩道如同實質的、帶著審視和穿透力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釘在自己卑微的脊背上。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抬起頭來?!币粋€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淮西口音,卻像蘊藏著雷霆萬鈞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敲在陳壽六的心尖上。
陳壽六渾身劇顫,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將如同灌了鉛的頭顱抬起一點點。視線模糊地越過那明黃的袍角,撞入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眼窩深陷,眼白帶著血絲,瞳孔卻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最深處的隱秘。那目光里沒有笑意,沒有溫和,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酷和一種掌控生死的漠然。陳壽六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魂魄都要被吸走,嚇得立刻又低下頭,牙齒咯咯作響。
“你就是那個綁了顧英進京的陳壽六?”朱元璋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是…是草民…”陳壽六伏在地上,聲音細若蚊蚋。
“嗯。”朱元璋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目光掃過陳壽六身上簇新卻穿得別扭的棉布直裰,“膽子不小。說說,那狗官顧英,是怎么盤剝你們常熟百姓的?‘淋尖踢斛’?加了多少‘鼠雀耗’?”
陳壽六腦子一片空白,那些刻骨銘心的屈辱和憤怒此刻被巨大的恐懼壓得幾乎窒息。他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回…回陛下…收…收糧時…那斗…那斛…小吏一腳踢上去…糧食嘩啦啦往下掉…掉下來的…就…就進了他們的口袋…說…說是損耗…耗子麻雀吃的…一石糧…要加征…加征三升…五升…”他越說越混亂,聲音帶著哭腔。
朱元璋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陳壽六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伏在地上篩糠般的顫抖。
“起來吧?!敝煸敖K于再次開口。
陳壽六如蒙大赦,手腳并用地想要爬起來,卻因為腿軟,幾次都踉蹌著差點摔倒。一旁的大太監(jiān)眼疾手快,不動聲色地扶了他一把。
朱元璋的目光轉向旁邊侍立的王通判等人,那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淬了冰的刀鋒:“你們都聽見了?一石糧,加征三五升的‘損耗’!常熟一縣,一年秋糧該是多少?被這群蠹蟲吞掉多少?!嗯?!”
“陛下息怒!”王通判等人撲通一聲齊齊跪倒,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臣等…臣等失察!罪該萬死!”
“失察?”朱元璋冷笑一聲,那笑聲在暖閣里回蕩,帶著刺骨的寒意,“咱看你們是眼瞎!心也瞎!只顧著自己撈銀子,哪管百姓死活!”他猛地一甩袍袖,不再看這群瑟瑟發(fā)抖的地方官,目光重新落回驚魂未定的陳壽六身上。
“陳壽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草…草民在!”陳壽六膝蓋一軟,又要跪下,被太監(jiān)攔住。
“你,很好!”朱元璋盯著他,一字一頓,“敢拿著咱的《大誥》,把貪官綁到京城來!給天下百姓做了個樣子!讓那些狗官知道,咱朱元璋的眼睛,盯著他們!咱的刀子,等著他們!”
他向前一步,那無形的威壓讓陳壽六幾乎無法呼吸。
“咱說過,跟著咱反貪官,有活路!有賞賜!顧英的家產,抄了!他吞下去的銀子,咱替百姓拿回來一部分!”朱元璋一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