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海邊,風(fēng)里多了些涼意。
修理廠接了個大單子,要翻新一艘老式木船,據(jù)說以前是用來遠洋捕撈的,現(xiàn)在被一個收藏家買去當(dāng)展品。船身的木頭已經(jīng)朽了大半,釘子銹得和船板黏在一起,光是拆舊零件就費了我們半個月功夫。
我負責(zé)給船板上漆,每天蹲在船塢里,一手拿著砂紙打磨,一手握著漆刷,身上總帶著股松節(jié)油的味道。老陳說我刷的漆比誰都勻,像給船板敷了層新皮膚。
“你這手藝,不去當(dāng)畫家可惜了?!彼鹬鵁煟[眼打量我剛刷完的船舷。
“畫家哪有修船踏實?!蔽倚χ恋羰稚系钠釢n,“至少這船不會騙我,刷了漆,它就真能多撐幾年?!?/p>
老陳被我逗笑了,咳嗽兩聲:“你小子,說話越來越有味道了?!?/p>
傍晚收工,我提著工具包往回走,路過市場時,看到有賣新鮮海蠣子的,挑了幾斤,準備回去做海蠣煎。
走到巷口,撞見了楊清青。
他站在那家海鮮面館門口,手里提著一個紙袋,似乎正要進去。看到我時,他愣了一下,隨即側(cè)身讓了讓:“下班了?”
“嗯?!蔽尹c點頭,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紙袋上,里面露出幾支向日葵的花頭。
“買了點東西?!彼樦业哪抗饪戳艘谎?,解釋似的補充了一句,“朋友開業(yè),送點花?!?/p>
“哦?!蔽覜]接話,提著海蠣子往自己住處走。
“林清煬,”他突然叫住我,“上次在海邊,沒嚇到你吧?”
我回過頭,他站在面館昏黃的燈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長,臉上沒什么表情。
“沒有。”我說,“海邊本來就是大家都能去的地方?!?/p>
他笑了笑,那笑容比以前自然了些:“也是?!?/p>
一陣風(fēng)吹過,帶著巷子里飄來的魚腥味,我裹了裹外套:“我先回去了,東西要壞了?!?/p>
“好。”他點點頭,“再見?!?/p>
“再見?!?/p>
這是我們自上次海邊偶遇后,第一次正經(jīng)說話。沒有尷尬,沒有試探,像兩個住在同一片街區(qū)、偶爾會碰到的鄰居,客氣,又帶著點不遠不近的距離。
回到家,我把海蠣子倒進盆里,放水沖洗。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張姐發(fā)來的微信,說她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發(fā)了張錄取通知書的照片。
我笑著回了句“恭喜”,又跟她聊了幾句近況。她說北方最近降溫了,讓我在南方也注意保暖。
“對了,”她突然說,“前陣子碰到你以前公司的同事,說看到楊清青回北方了,好像是處理以前的房子?!?/p>
我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哦,是嗎?!?/p>
“嗯,”張姐發(fā)了個嘆氣的表情,“說起來,他也挺不容易的,聽說跟家里鬧得很僵,現(xiàn)在一個人在外面。不過跟你沒關(guān)系了,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我知道。”
聊完天,我把手機放在一邊,繼續(xù)處理海蠣子。刀刃切開海蠣子殼的聲音很清脆,帶著海水的腥甜。
原來他回北方了。
也好。
這座南方小城,海霧多,濕氣重,或許不適合他。北方的陽光雖然烈,但至少通透,不像這里,總有些化不開的朦朧。
煎海蠣子的時候,油星濺到手上,有點疼。我想起以前楊清青做飯,總愛逞強,被油燙了也不吭聲,只是皺著眉繼續(xù)炒。那時候我總笑話他笨,現(xiàn)在才知道,不是笨,是想把最好的都端到對方面前。
可那又怎么樣呢。
誰年輕時沒為誰傻過呢。
海蠣煎煎得金黃,撒上蔥花和檸檬汁,香氣瞬間彌漫開來。我盛了一盤,坐在窗邊,就著海風(fēng)吃起來。味道很好,外酥里嫩,帶著大海的鮮味。
吃完晚飯,我拿著玻璃瓶去海邊。退潮后的沙灘很軟,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今天沒撿到特別好看的貝殼,只撿到一塊心形的石頭,被海浪磨得很光滑。
我把石頭放進瓶子里,晃了晃,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遠處的燈塔亮了起來,光束在海面上掃過,像在巡視這片海域。
我沿著沙灘慢慢往回走,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陪在我身邊,不孤單。
路過礁石區(qū)時,我又想起楊清青。想起十七歲的夏天,他幫我撿書時的樣子;想起雪夜里,他說“我挺喜歡你的”時的認真;想起他走那天,站在站臺上說“等我”時的堅定。
也想起商場里,他說“我們很熟悉嗎”時的陌生;想起那個“對不起”的短信;想起十四年后,他站在海霧里說“我想贖罪”時的疲憊。
這些畫面像電影片段,在腦海里一閃而過,最終定格成一片平靜的海面。
沒有恨,也沒有愛,只有一種淡淡的釋然。
就像海風(fēng)吹過沙灘,帶走腳印,也帶走所有的痕跡。
回到住處,我把那個心形石頭從瓶子里拿出來,放在窗臺上。月光落在石頭上,泛著柔和的光。
明天,又要去給那艘老木船上漆了。
日子會像船板上的漆一樣,一層層覆蓋上去,新的覆蓋舊的,最終形成堅硬的殼,保護著里面的木頭,也保護著曾經(jīng)的故事。
挺好的。
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海浪聲,漸漸睡著了。
夢里,沒有楊清青,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海,陽光燦爛,海風(fēng)溫柔,我一個人,走在沙灘上,腳印被潮水輕輕漫過,又慢慢撫平。
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