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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雙魚裂漢闕 北沐南辰 104124 字 2025-08-05 10: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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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布泊的七月,是一口燒紅了的鐵鍋。太陽懸在頭頂,無情地炙烤著這片死寂的戈壁,空氣被灼燒得扭曲變形,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滾燙的沙礫感,刮擦著喉嚨。無邊無際的黃沙延伸至灰蒙蒙的天際線,單調得令人絕望。只有狂風卷過時,才帶來一絲流動的聲響,裹挾著粗糲的沙粒,抽打在越野車斑駁的軍綠色車身上,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噼啪”聲,像無數(shù)細小的惡魔在啃噬著鐵皮。

“彭工,水…真的一點都沒有了?!标愋莸穆曇舾蓾粏。缤凹埬Σ?。他擰開駕駛座旁最后一個軍用水壺,壺口朝下,只有幾滴渾濁發(fā)黃的液體,帶著鐵銹的腥氣,艱難地滾落在滾燙的引擎蓋上,“滋”的一聲,瞬間化作一縷白煙消散無蹤。他舔了舔早已干裂出血的嘴唇,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徒勞。

副駕上的彭森沒有立刻回應。他整個人幾乎陷在寬大的地質勘探服里,連日暴曬和脫水讓他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嘴唇裂開幾道深褐色的血口子。唯有那雙眼睛,透過布滿沙塵的樹脂眼鏡片,依舊銳利如鷹隥,死死盯住手中攤開的軍用地圖和旁邊一個不斷閃爍微弱紅點的定位儀。地圖上,代表他們位置的坐標,孤零零地釘在一片標注著巨大骷髏頭和“高危流沙區(qū)”的空白地帶邊緣。

“方向沒錯…”彭森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一處被鉛筆反復圈畫、幾乎要戳破的位置,“‘樓蘭之眼’…理論模型推演,那里是古孔雀河最深切的古河床交匯點,也是整個羅布泊最可能找到深層潛水脈的地方!水…肯定就在下面!”他猛地咳嗽起來,胸腔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嘶鳴,身體隨之劇烈地顫抖。

“可車徹底趴窩了!”陳休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發(fā)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哀鳴,“油表早見底了!電臺也成了廢鐵!靠兩條腿…彭工,你看看外面!”他指著車窗外,熱浪扭曲的視野里,只有連綿起伏的巨大沙丘,在刺目的陽光下反射著死亡的金光。“我們走不出十公里!”他的聲音里終于透出壓抑不住的恐懼和絕望。

彭森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復,他摘下眼鏡,用同樣沾滿沙塵的袖口用力擦了擦鏡片,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固執(zhí)。他重新戴上眼鏡,目光越過陳休焦慮的臉,投向車窗外那片煉獄般的沙海深處。

“必須找到水?!彼貜椭?,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陳述一個顛撲不破的宇宙真理,“不是為了我們兩個。是‘樓蘭之眼’…下面埋藏的東西,可能是改寫西域水文史、甚至東亞文明起源的關鍵!它…值得這個代價?!彼难凵袢紵环N近乎殉道者的狂熱光芒,“下車,帶上裝備,向西北,坐標7-4-3-1-0,步行前進。活水…就在那下面呼喚?!?/p>

陳休看著彭森眼中那團燃燒的、不顧一切的火焰,所有勸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太了解這位導師兼摯友了。在彭森認定的科學真理面前,個人的生死,從來不是需要優(yōu)先考慮的因素。他默默解開安全帶,動作因為脫力而有些遲緩,開始將后座上有限的物資——一個癟了大半的急救包,兩支能量膠,幾塊壓縮餅干,最重要的,是那個用多層防震材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色金屬儀器箱——艱難地塞進一個同樣磨損嚴重的帆布地質背包里。

打開車門,灼熱的氣浪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臉上,瞬間吸干了皮膚上最后一點濕氣。腳下滾燙的沙礫隔著厚厚的靴底傳來驚人的熱度。兩人互相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那輛如同鋼鐵墳墓般的越野車,一頭扎進無情的沙海。身后,車輪深陷沙坑的車子,在視野中迅速縮小,很快變成了沙丘線條間一個微不足道的黑點,最終徹底消失在起伏的金色波濤之后。

每一步都像是在滾燙的流沙沼澤里跋涉。沉重的背包勒進肩胛骨,帆布摩擦著被汗水浸透又瞬間烤干的工裝,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每一次抬腿,都需要耗費巨大的意志力,從吸力極強的沙子里拔出腳。陳休感覺自己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肺部火燒火燎,眼前開始出現(xiàn)閃爍的金星和扭曲的光斑。他只能低著頭,死死盯著前面彭森那雙同樣沉重、卻依舊堅定向前的靴子,機械地挪動腳步。時間失去了意義,只剩下酷刑般的重復動作和體內水分急速流失帶來的眩暈感。

不知跋涉了多久,就在陳休感覺意識已經開始模糊飄散,身體隨時可能像斷線的木偶般栽倒時,前方帶路的彭森猛地停住了腳步。

“到了!”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撕裂,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陳休艱難地抬起頭。眼前的地貌發(fā)生了劇變。他們站在一個巨大、碗狀沙盆的邊緣。盆地的中心,并非想象中的古河床或綠洲遺跡,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覆蓋著大片龜裂黑褐色鹽殼的洼地!這些鹽殼在烈日下閃爍著詭異的光澤,邊緣鋒利如刀,裂縫深處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散發(fā)出濃烈刺鼻的咸腥和硫磺混合的怪味。就在這片死寂鹽殼的邊緣,一個突兀的、直徑約兩米的塌陷坑赫然在目,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部猛烈撕裂??颖诖怪毕蛳?,黑黢黢的,深不見底,只有一股微弱但極其清晰的、帶著濕潤泥土氣息的冷風,正從洞口源源不斷地涌出!

“風!是濕氣!”陳休精神猛地一振,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身體的極限,連滾帶爬地沖到坑邊。那股濕潤的涼風拂過滾燙的面頰,如同久旱逢甘霖。

彭森已經單膝跪在塌陷坑邊緣,動作麻利地解下背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個黑色的金屬儀器箱。打開箱蓋,里面并非勘探工具,而是一個固定在防震泡沫里的古樸青銅盒!盒身布滿了復雜難辨的饕餮云雷紋,透著一股蒼涼厚重的氣息。彭森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拂過盒蓋中心那兩條首尾相銜、構成一個完美閉環(huán)的青銅魚浮雕——那便是傳說中的“雙眉銅魚”。魚眼的位置,鑲嵌著兩粒極小的、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流轉著幽光的墨綠色寶石,仿佛擁有生命。

“就是這里…古河床最深切的節(jié)點…‘樓蘭之眼’的核心…”彭森喃喃自語,眼神熾熱得驚人。他深吸了一口坑底涌上的濕冷空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特制的合金小工具,撬開了青銅盒的暗扣。

盒蓋開啟的瞬間,并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只有那對雙眉銅魚,靜靜地躺在深藍色絲絨襯墊上,在正午慘白的日光下,流轉著內斂而深沉的青銅光澤,魚身上的每一道古老紋路都清晰可見,透著一股神秘而靜謐的力量。

然而,就在彭森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銅魚冰冷的青銅身軀時——

轟??!

毫無征兆!一道慘白刺眼的巨大閃電,如同憤怒的宙斯投下的裁決之矛,撕裂了原本萬里無云的鉛灰色天穹!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兩人頭頂爆開,狂暴的音波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耳膜和心臟上!整個大地都在這一聲霹靂中震顫!碗狀的鹽殼盆地成了天然的擴音器,將雷聲千百倍地放大、扭曲,化作震魂攝魄的咆哮!

“彭工!”陳休在震耳欲聾的巨響和劇烈的地面晃動中驚恐大叫,本能地撲向坑邊的彭森,試圖將他拉開。

晚了!

那道撕裂天穹的恐怖閃電,其落點精準得如同被某種力量引導,不偏不倚,正正劈中了彭森手中開啟的青銅盒!不,更準確地說,是劈中了盒中那對首尾相銜的雙眉銅魚!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

刺目的、無法形容其色彩的強光——非金非白,帶著一種超越人類視覺感知的幽藍與熾白交織的毀滅性光輝——以青銅盒為中心,轟然爆發(fā)!那不是爆炸,更像是空間的塌陷與重組。強光瞬間吞噬了彭森驚愕的面容,吞噬了陳休伸出的手臂,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景象!沒有聲音,或者說,那是一種超越聽覺極限的、直達靈魂深處的尖銳嗡鳴和空間碎裂的“咔嚓”聲,瞬間淹沒了所有感知!

陳休感覺自己被拋入了一個光的漩渦。身體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觸覺,只有無邊的、混亂的、令人瘋狂的色彩和幾何線條在眼前瘋狂旋轉、撕裂、重組。無數(shù)碎片化的景象如同高速播放的劣質膠片,以光速沖撞著他的意識:漫天黃沙…龜裂的鹽殼…彭森最后那混合著驚駭與狂熱的眼神…幽深的塌陷坑…然后是扭曲的、從未見過的宏偉宮殿剪影…金戈鐵馬的嘶吼…無數(shù)穿著古舊麻布衣、面黃肌瘦的人影…最后,定格在一雙深邃、疲憊、卻燃燒著某種可怕執(zhí)念的年輕眼睛上,那雙眼睛的主人,似乎穿著極其華麗的錦繡深衣…

“彭——森——!”陳休用盡全部的靈魂力量嘶吼,可這聲音仿佛被禁錮在另一個維度,連他自己都聽不見。

* * *

**劇痛!**

如同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從太陽穴狠狠扎入,瘋狂攪動著腦髓。又像是整個頭骨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攥住,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彭森的意識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沉浮,每一次試圖凝聚清醒的念頭,都引來更劇烈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痛苦。

無數(shù)混亂、破碎、完全陌生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尖銳的棱角,狂暴地沖刷著他原本的記憶堤壩。

“政兒…我苦命的政兒啊…”一個婦人哀慟欲絕的哭泣聲,帶著一種揪心的絕望,反復在意識深處回蕩。那聲音異常真實,仿佛就在耳邊。

“公子…公子!快醒醒!老爺和夫人要急瘋了!”一個尖細的少年嗓音,充滿了驚恐和焦急。

“太醫(yī)!太醫(yī)何在?!三公子若有不測,爾等皆陪葬!”一個威嚴、震怒、如同金鐵交鳴的男性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勢壓力,轟然炸響。

“王政…我是…王政?太原王氏…三公子?”一個陌生的名字和身份信息,帶著強烈的歸屬感,硬生生擠入彭森混亂的自我認知。隨之而來的,是海量的、屬于這個叫“王政”的少年的記憶:雕梁畫棟的深宅大院,錦衣玉食卻刻板壓抑的生活,嚴厲得近乎冷酷的父親(王莽?不,記憶里是王莽之父王曼?),慈愛卻總是以淚洗面的母親,復雜而森嚴的家族規(guī)矩,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對某種更高秩序的模糊憧憬和改變現(xiàn)狀的強烈沖動…這些記憶是如此鮮活、如此龐大,帶著不容置疑的“真實感”,瘋狂地沖擊、覆蓋著他作為“彭森”的一切:實驗室的燈光、羅布泊的黃沙、地質圖、雙魚玉佩、那毀滅性的強光…

“不…我是彭森…我是…”他試圖在記憶的洪流中抓住屬于自己的錨點,但屬于“王政”的巨浪更為洶涌,幾乎將他徹底淹沒。那強烈的家族歸屬感、那對現(xiàn)狀的不滿、那對某種“理想秩序”模模糊糊的渴望…這些陌生的情感,如同藤蔓般纏繞著他的意識核心。

“呃啊——!”一聲痛苦壓抑的呻吟終于沖破了喉嚨。

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千鈞巨石。彭森,或者說王政,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首先涌入視線的,是刺目的、搖曳的暖黃色光芒。光源來自頭頂上方,那是一盞造型極其繁復精美的連枝青銅燈樹!數(shù)個燈盞錯落分布,里面燃燒著粗大的、散發(fā)著清雅香氣的蜜燭,柔和的光線透過薄如蟬翼的絲帛燈罩灑落下來,將整個空間映照得朦朧而溫暖。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藥草苦澀氣味,混合著一種名貴木質熏香和…錦被絲帛特有的、屬于頂級奢華的柔和氣息。

視線艱難地移動。身下是極其柔軟舒適的臥榻,鋪著觸感冰涼順滑的絲綢被褥,上面繡著繁復的祥云仙鶴紋樣。榻前,跪伏著一個穿著青色細麻布深衣、頭戴小冠的年輕僮仆,身體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再遠處,是雕刻著瑞獸圖案的朱漆屏風,屏風前站著幾位穿著深色官袍、頭戴進賢冠、神情肅穆中帶著惶恐的老者(太醫(yī)?)。屏風之外,影影綽綽似乎還站著許多衣著華麗的婦人,低低的啜泣聲正是從那里傳來。

奢華!難以想象的奢華!每一處細節(jié)都彰顯著這個時代頂級的富貴與權勢。這絕不是二十一世紀任何一間病房或酒店!

“政兒!我的政兒!你…你總算醒了!蒼天有眼??!”一個穿著深紫色云紋錦緞曲裾深衣、頭戴金步搖的貴婦人猛地撲到榻前,淚水漣漣,顫抖的手想要撫摸他的臉頰,卻又不敢落下,眼中是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和深切的痛楚。這面容,赫然與記憶碎片中那位悲泣的母親重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屏風旁,一位身著玄色暗紋深衣、腰佩玉帶、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隥的中年男子緩緩走近。他身姿挺拔,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氣度,目光在王政(彭森)臉上審視片刻,那銳利如實質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刺靈魂深處。他是王曼,這個龐大世家的掌舵人,也是“王政”記憶中那個嚴厲、令人敬畏又無比渴望獲得其認可的父親!

“感覺如何?頭還疼得厲害嗎?”王曼的聲音沉穩(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但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條,還是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劇烈的頭痛依舊在持續(xù),屬于兩個靈魂的記憶碎片在瘋狂碰撞、融合。彭森的意識在掙扎,那些關于地質、科學、雙魚玉佩的念頭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而“王政”的記憶、情感、對這個家族的歸屬感、對這個奢華環(huán)境的熟悉感,正如同溫暖的潮水般,迅速占據(jù)上風,撫平著靈魂撕裂的劇痛,帶來一種詭異的、沉淪般的舒適和…力量感。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最終,在母親含淚的期盼和父親深邃的注視下,一個完全陌生的稱呼,帶著一絲生澀和巨大的茫然,卻無比清晰地吐了出來:

“父…父親…母親…”聲音微弱,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讓整個壓抑的空間活了過來。

貴婦人(母親)喜極而泣,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王曼緊繃的嘴角似乎也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弧度,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如釋重負。

“好生歇息?!蓖趼穆曇艟徍土诵┰S,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太醫(yī)留下,精心調理。政兒既已醒來,便無大礙?!彼麚]了揮手,屏風外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和低泣聲迅速安靜、退去。整個空間只剩下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藥草的苦澀氣息,以及那份沉重而真實的、屬于頂級門閥的富貴與權勢的包裹感。

彭森,或者說王政,重新閉上了眼睛。劇烈的頭痛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種全新的、帶著巨大誘惑力的認知,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他混亂的意識核心:彭森是誰?那黃沙、那強光、那銅魚…遙遠得如同前世的噩夢。而眼前這觸手可及的富貴尊榮,這龐大的家族力量,這“王政”身份所帶來的…改變世界的可能性…才是真實不虛的存在!

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權力的貪婪和掌控命運的渴望,如同黑暗中的種子,在這片混亂而肥沃的意識土壤里,悄然探出了萌芽。

* * *

**冰冷!刺骨的冰冷!**

與那奢華臥榻上的溫暖柔軟截然相反,陳休感覺自己像是被赤身裸體地扔進了寒冬臘月的冰窟窿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氣直灌入肺腑。意識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沉重得無法上浮。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終于將他從深沉的昏迷中強行拽回現(xiàn)實。喉嚨里滿是濃重的鐵銹腥甜味,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五臟六腑,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他蜷縮著身體,本能地想要汲取一點溫暖,卻只觸碰到身下冰冷、堅硬、硌得骨頭生疼的…土炕?不,更像是一堆鋪著薄薄一層、散發(fā)著霉爛氣味的干草的硬泥地。

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縫隙。

黑暗。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頭頂極高處,一個巴掌大的、歪歪扭扭的方形小窗洞里,透進幾縷極其微弱的、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眼前空間的輪廓。

低矮!極其低矮!他感覺稍微抬一下頭就能撞到粗糙的、帶著泥土腥味和霉爛草屑的屋頂??諝馕蹪岵豢埃瑥浡鴿庵氐纳诩S便、腐爛草料、劣質煙草和人體長期不潔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嘔的酸臭氣息。每一次呼吸,這污濁的空氣都像砂紙一樣摩擦著他灼痛的喉嚨。

這是哪里?地獄嗎?

他掙扎著想動一動,全身的骨頭卻像散了架一樣劇痛,尤其是右臂,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借著那點可憐的月光,他勉強看清自己身上蓋著一件破舊不堪、硬得像木板、散發(fā)著濃重汗餿味的粗麻布“被子”。手臂裸露在冰冷的空氣中,上面纏著幾圈同樣骯臟的灰褐色破布條,布條邊緣滲著暗紅色的血污。傷口處理得極其粗糙,顯然是隨手包扎的。

“唔…醒了?”一個沙啞、疲憊、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蒼老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嚇了陳休一跳。

他猛地扭頭(這個動作又引來一陣眩暈),循聲望去。在墻角最黑暗的陰影里,隱約蜷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那是一個干瘦得像枯樹枝的老婦人,穿著一件打滿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襖子,頭發(fā)稀疏花白,亂糟糟地挽著。她手里似乎正借著月光,笨拙地搓著什么東西——幾根干草莖?她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陳休的方向,眼神里沒有太多情緒,只有一種被沉重生活壓垮后的麻木和…一絲微不可查的憐憫。

“算你命大…”老婦人咳嗽了幾聲,聲音像破舊的風箱,“陳家小子…被野豬拱了,掉進后山溝里…還能爬回來…咳咳…”她停下手中的活計,摸索著從旁邊一個黑乎乎的陶罐里舀了半碗渾濁發(fā)黑、飄著可疑雜物的液體,顫巍巍地遞過來,“喝…點吧…吊命…”

陳家小子?野豬?后山溝?

陳休混亂的意識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猛地炸開!不屬于他的記憶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涌入!

陳大?!妓习叮逻灴h,陳家洼…一戶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貧農。父親陳老蔫,沉默得像塊石頭,終日在田地里佝僂著脊背刨食。母親早逝。一個同樣瘦小的妹妹…叫…招娣?記憶里只有那雙充滿饑餓、總是怯生生的大眼睛…還有…沉重的賦稅,里正兇狠的嘴臉,永遠吃不飽的肚子,冬天凍裂手腳的寒冷…以及這次進山想挖點野菜、碰碰運氣打點小獵物給妹妹貼補,卻倒霉地撞上了一頭發(fā)狂的野豬,被獠牙挑飛,滾落山溝的記憶…劇痛和黑暗…然后就是現(xiàn)在…

這些記憶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帶著深入骨髓的饑餓感、卑微感和絕望感,瞬間淹沒了屬于“陳休”的一切!羅布泊的烈日黃沙、科考的使命、彭森導師、那神秘的青銅盒、那撕裂一切的強光…都變得遙遠而虛幻,仿佛只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夢。只有眼前這破敗、冰冷、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茅屋,這麻木的老婦人(鄰居陳阿婆?),這渾身的劇痛和喉嚨里的血腥味,才是殘酷的現(xiàn)實!

“呃…”陳休(陳大牛?)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嗚咽,想要說什么,卻只能引起更劇烈的咳嗽。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接過那破碗。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粗糙的陶碗邊緣,也觸碰到老婦人同樣冰冷、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

就在這一瞬間!

嗡——!

被他緊緊攥在手心,一直毫無動靜的、那半塊邊緣扭曲融化、仿佛被高溫灼燒過的青銅殘片——正是那對雙眉銅魚被強光撕裂后,不知為何隨他一同墜入此間的一部分——猛地在他掌心震動了一下!一股微弱卻極其清晰的溫熱感瞬間傳來!與此同時,一段更加清晰的、屬于“陳大牛”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這股溫熱激活,猛地沖入腦海:

一個同樣寒冷的夜晚,年幼的“陳大?!币驗轲I極了,偷偷跑到里正家院墻外,想撿點丟棄的爛菜葉。他親眼看見里正點頭哈腰地將一個穿著綢緞衣服、氣度不凡的年輕人送出大門。那年輕人似乎姓…王?來自郡里?還是長安?記不清了。只記得里正諂媚的話語:“…王公子放心,今年的租賦、口賦、更賦…下官一定加倍催繳,一粒粟米都不會少!定讓公子在郡守大人面前露臉!” 還有那個王公子,臉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如同看螻蟻般的淡漠神情,隨意地點了點頭,坐上了華麗的馬車揚長而去。而院墻陰影里的小小“陳大?!保桓械酱坦堑暮浜汀环N深沉的、無力的屈辱!

這段突然清晰的記憶,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陳休的心臟!屈辱!巨大的屈辱!以及隨之而來的、一股在卑微土壤里猛然迸發(fā)出的、不甘的怒火!

“王…王…”他無意識地喃喃著,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帶著刻骨的恨意。他分不清這恨意是來自陳大牛的記憶,還是來自自己靈魂深處對那個在奢華府邸中醒來、可能已經徹底迷失的“彭森”的憤怒與背叛感!

掌心的銅魚殘片再次傳來一陣溫熱,似乎在回應他翻騰的情緒。

破窗外,凜冽的寒風呼嘯著,卷過空曠死寂的村落,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曠野中哭泣。遠處,隱約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犬吠,更添凄涼。

冰冷的土炕上,陳休蜷縮著身體,緊緊握住那塊滾燙的殘片,如同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身體依舊冰冷刺骨,傷口依舊劇痛難忍,腹中依舊饑餓如火燒。但那雙在黑暗中緩緩睜開的眼睛,卻如同淬煉過的寒星,燃燒著一種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不屈的火焰。

他必須活下去!無論為了什么!


更新時間:2025-08-05 10: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