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夏)
香港半山,某富豪私宅宴會廳
水晶吊燈將宴會廳映照得流光溢彩,空氣中浮動著昂貴香水、雪茄與香檳的混合氣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這里是香港回歸前夕上流社會慣常的浮華圖景。賀晏行斜倚在鋪著絲絨的羅馬柱旁,指尖夾著一支未點燃的雪茄,意興闌珊地掃視著全場。這種場合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幾乎能預測每個人下一秒會說什么客套話。他剛從澳門回來沒幾天,那里的紙醉金迷似乎還殘留在視網(wǎng)膜上,讓眼前的盛宴顯得有些乏味。
就在他準備找個借口溜去露臺透氣時,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撞入他的視線。
那人站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陰影里,與周圍熱烈交談的人群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他穿著一身剪裁精良但款式極為簡潔的深灰色西裝,與宴會上那些恨不得把Logo繡在臉上的“名流”格格不入。他手里端著一杯香檳,卻沒怎么喝,眼神平靜地投向窗外維多利亞港的璀璨夜景,側(cè)臉線條在迷離的光線下顯得清晰而疏離。
江哲煜。
賀晏行幾乎瞬間就認出了他。澳門**那一幕清晰地閃回腦海:這個氣質(zhì)干凈得不像話的年輕人,如何在一群賭徒和掮客中遺世獨立;那個不長眼的暴發(fā)戶如何上前搭訕被拒后惱羞成怒;以及江哲煜如何僅用幾句話,一個眼神,甚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歉意”,就讓對方偃旗息鼓,悻悻離開……那份在混亂中游刃有余的冷靜和不動聲色的鋒利,比任何賭桌上的豪擲千金都更讓賀晏行印象深刻。
他沒想到這么快就在香港再次遇見他,而且是在這樣一個…屬于他賀晏行的“主場”。
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賀晏行隨手將雪茄遞給路過的侍者,整了整本就一絲不茍的西裝袖口,徑直走了過去。
“江先生?”賀晏行的聲音不高,帶著慣有的磁性,在略顯嘈雜的背景音中清晰地遞到江哲煜耳邊。
江哲煜聞聲轉(zhuǎn)過頭??辞鍋砣耸琴R晏行時,他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訝異,隨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無波。他微微頷首:“賀先生?!?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仿佛只是對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應有的回應。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辟R晏行笑得風流倜儻,自然地站到江哲煜身側(cè),也望向窗外璀璨的港灣,“澳門一別,沒想到這么快就在香江重逢。看來江先生交友廣闊,連這樣的場合也能涉足?” 他話里有話,帶著試探。這種頂級富豪的私人晚宴,門檻極高,并非一個“知名作家”的身份就能輕易叩開的。
江哲煜似乎沒聽出他話里的試探,或者聽出了也懶得理會。他抿了一口香檳,目光依舊落在遠方:“朋友邀請,盛情難卻。” 回答得簡短而敷衍,顯然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
賀晏行也不惱,反而覺得這冷淡勁兒更有趣。他側(cè)過身,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江哲煜臉上,近距離再次確認了那種獨特的氣質(zhì)——干凈,清冷,像山澗初融的雪水,與這浮華的名利場形成鮮明對比,卻又隱隱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力量感。
“上次在澳門,江先生好身手?!辟R晏行話題一轉(zhuǎn),語氣帶著真誠的欣賞,“幾句話就把人打發(fā)了,干凈利落。那份眼力和口才,可比賭桌上的輸贏精彩多了?!?/p>
江哲煜終于將目光從窗外收回,淡淡地瞥了賀晏行一眼:“賀少過獎。不過是自保,不想惹麻煩罷了?!?他頓了頓,補充道,“那種地方,賀少想必是如魚得水?!?/p>
這話聽不出褒貶,但賀晏行敏銳地捕捉到一絲微不可察的疏離感,仿佛在江哲煜眼中,他賀晏行和澳門**那些人也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
賀晏行挑眉,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更覺興味盎然。他低笑一聲,帶著點自嘲:“如魚得水談不上,打發(fā)時間罷了。倒是謝先生這樣的妙人,出現(xiàn)在那種地方,才真是讓人眼前一亮,印象深刻?!?他靠近一步,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親昵,“就像現(xiàn)在,你站在這里,明明身處喧囂,卻像自帶結(jié)界,把這里所有的俗氣都隔開了?!?/p>
他的贊美直白而大膽,眼神帶著慣常撩撥人的溫度。然而,江哲煜的反應依舊平淡。他甚至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只是平靜地看著賀晏行,那眼神仿佛在說:賀少,你的套路我見多了。
“賀少謬贊。我只是不習慣熱鬧?!苯莒戏畔聨缀鯖]怎么動的香檳杯,似乎準備結(jié)束這場對話。
就在他欲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賀晏行眼尖地注意到他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邊緣,似乎露出了一小截熟悉的藍色包裝盒一角——是他常抽的那種廉價香煙的牌子。這個發(fā)現(xiàn)讓賀晏行心中一動。一個在**能冷靜化解沖突、在宴會上氣質(zhì)清冷疏離的知名作家,私下里竟抽著與身份極不相符的廉價煙?這反差感瞬間擊中了賀晏行的好奇心。
“等等?!辟R晏行伸手,動作自然地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個銀質(zhì)煙盒,里面整齊碼放著進口的頂級香煙。他抽出一支遞給江哲煜,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江哲煜的口袋,嘴角噙著洞悉一切的笑意:“江先生,試試這個?或許比您口袋里那個…更符合今晚的氣氛?” 他的語氣帶著促狹,卻并無惡意,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揭穿。
江哲煜的動作明顯頓住了。他低頭看了看賀晏行遞過來的昂貴香煙,又抬眼看向賀晏行帶著笑意的眼睛。那平靜無波的眼神終于起了一絲漣漪,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一絲極淡的、幾不可察的窘迫和無奈飛快閃過,隨即被他強行壓下。
他沒有接煙,只是看著賀晏行,沉默了兩秒。賀晏行能感覺到那層冷淡的殼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終于,江哲煜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或者說,是認輸般的坦誠:
“賀少功課做得好。連我抽什么煙都調(diào)查清楚了?” 他微微揚了揚下巴,那點窘迫化作了淡淡的調(diào)侃,“不過,習慣了的東西,再便宜也有它的味道。就像這宴會,”他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再華麗,也不是我的場子?!?/p>
他沒有直接回答賀晏行的邀請,卻用一種更巧妙的方式回應了對方的試探,既承認了賀晏行的觀察力,也再次劃清了自己的界限——他不屬于這里,也不打算迎合這里的規(guī)則,包括賀晏行遞來的、代表另一個世界的昂貴香煙。
賀晏行笑了,這次是真心實意的愉悅。他沒有收回遞煙的手,反而更近一步,幾乎能聞到江哲煜身上清冽的、類似墨水和紙張的味道,混合著那若有若無的廉價煙草氣息。他壓低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邀請:
“場子不同沒關(guān)系。味道嘛,試試也無妨?或者…江先生賞臉,待會兒結(jié)束,找個地方喝一杯?我知道灣仔有家小店,魚蛋粉地道,地方也清凈,配你的煙…剛剛好?!?他拋出了一個與眼前奢華晚宴截然不同的邀約,一個帶著市井煙火氣的邀約,精準地繞開了江哲煜的防線。
江哲煜看著賀晏行近在咫尺的、帶著志在必得笑意的臉,又瞥了一眼他手中那支被拒絕的昂貴香煙。窗外,維多利亞港的燈火倒映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明明滅滅。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從自己口袋里,慢條斯理地掏出了那盒廉價的香煙,抽出一根,在賀晏行玩味的注視下,輕輕叼在了唇間。
“再說吧,賀少。”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聲音被未點燃的煙濾過,聽不出情緒。但這一次,他沒有再轉(zhuǎn)身離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只是那背影,似乎不再像剛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賀晏行看著他線條優(yōu)美的側(cè)影和唇間那支格格不入的廉價香煙,眼中的興趣愈發(fā)濃厚。他收起自己的煙盒,沒有勉強,只是也望向窗外那片璀璨,嘴角的笑意加深。
香港的夜,才剛剛開始。這場始于澳門**的“捕捉”,似乎在這衣香鬢影的宴會廳里,悄然進入了下一章。他知道,這個冷淡又迷人的江哲煜,比任何賭局都更有挑戰(zhàn)性,也更值得他花心思。
侍者端著托盤走過,賀晏行隨手拿起一杯新的香檳,輕輕碰了一下江哲煜放在窗臺上那杯未動的酒,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叮”。
“不急,”他低聲自語,更像是對江哲煜說,“好戲…都在后頭?!?裊裊的煙霧似乎還未升起,但空氣中某種無聲的張力,已然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窗玻璃上,映出兩個風格迥異卻又莫名和諧的剪影,與窗外流光溢彩的香江夜景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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