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無數(shù)散碎的光點、扭曲的聲響和撕裂般的劇痛糾纏著朱哲，拼命要將他拖向更深的虛無。他最后的記憶還停留在大學那間堆滿古籍、充斥著舊紙與灰塵味道的研究室里，心臟驟然被一只無形鐵手攥緊、揉碎……然后便是無邊無際的下墜。
“呃……” 喉嚨里擠出一絲微弱干澀的呻吟，沉重的眼皮仿佛粘著千鈞重物，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光，刺眼的光。
模糊晃動的視野里，首先闖入的是刺目的明黃——巨大的盤龍柱，張牙舞爪，鎏金的鱗片在不知何處透入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威嚴的光澤?？諝饫飶浡还蓸O其怪異又濃烈的氣味，像是陳年檀香竭力想要覆蓋某種更原始、更腥甜的鐵銹味，卻徒勞無功，反而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耳畔，一種沉悶、粘稠、令人牙酸的“噗…噗…”聲，如同鈍器反復捶打浸透了水的麻袋，富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他的耳膜，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一聲被強行壓抑到極致的、非人的短促慘哼，隨即又被那沉悶的聲響無情碾碎。
“打！給朕狠狠地打！打爛這些不知死活、離間朕父子天倫的狗嘴！”
一個聲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的生鐵，淬著刺骨的寒意和暴怒，從稍高的位置炸響。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砸在空曠殿宇的琉璃金磚地上，激起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回音。
朱哲混沌的腦子被這聲怒吼劈開一道縫隙。萬歷？朕？乾清宮？！
他渾身猛地一顫，殘余的求生本能驅(qū)使著他，幾乎是耗盡了靈魂深處最后一絲力氣，試圖抬起仿佛灌滿了鉛的頭顱。視野在劇烈的眩暈中搖晃、聚焦……
目光所及，是乾清宮那熟悉又無比陌生的宏偉殿門。門檻外，漢白玉鋪就的月臺上，幾個穿著赭紅色號衣、膀大腰圓的宦官，正揮舞著碗口粗的栗木大杖。杖影起落間，帶起一片片飛濺的猩紅液體，落在冰冷的白石上，迅速暈開，又被新的覆蓋。
杖下，一團模糊的人形在劇烈地痙攣、抽搐。那赭紅色的官袍下擺，已被染成了更深的、接近黑色的暗紅，破爛不堪地黏在石面上。每一次杖落，那軀體便如離水的魚般向上彈跳一下，伴隨著骨頭碎裂的細微“咔嚓”聲。
“陛下！陛下息怒??！”一個須發(fā)皆白、穿著緋色仙鶴補子的老臣撲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老淚縱橫，“儲君乃國本！動搖國本，天下危殆！求陛下收回成命，早立太子，以安萬民之心?。 彼穆曇羲粏〗^望，在沉悶的杖擊聲和皇帝的雷霆之怒下顯得如此微弱。
“萬民之心？”那高踞于明黃寶座之上的身影——萬歷皇帝朱翊鈞，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冷酷的弧度，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被長久壓抑后噴薄而出的暴戾，“朕看是你們這些閣老的心吧！朕的家事，何時輪到你們來指手畫腳？打！打死這個老匹夫！看誰還敢聒噪！”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龍椅的鎏金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
一股冰冷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瞬間攫住了朱哲！這不是博物館里的畫像，不是史料里冰冷的記載！這是活生生的萬歷皇帝！是“國本之爭”最血腥殘酷的現(xiàn)場！而自己……他下意識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瞥向自己身上——明黃色的常服，金線繡著的四爪行龍猙獰盤踞，昭示著無可置疑的親王身份。
福王！朱常洵！那個被母親鄭貴妃溺愛、被父皇萬歷視為珍寶、被天下士林視為禍國根源、最終被李自成烹殺的福王朱常洵！那個他研究明末歷史時反復剖析、既覺其可悲可嘆又恨其貪婪愚蠢的藩王！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目謶秩绯彼銓⑺蜎]?，F(xiàn)代歷史學者的靈魂被困在三百多年前一個注定悲劇的藩王軀殼里，而眼前，就是地獄的開端。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未來被架上那口“福祿宴”巨鼎的結(jié)局，滾燙的油脂……
“呃啊——！”一聲瀕死的、拉長了調(diào)的慘嚎陡然拔高，撕裂了乾清宮壓抑的空氣。月臺上，那團被杖擊的人形猛地向上弓起，隨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徹底癱軟下去，再也不動。只有那濃稠的血液，還在汩汩地從破爛的官袍下滲出，沿著漢白玉的縫隙，緩慢而固執(zhí)地蜿蜒流淌。
杖聲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濃重的血腥味無聲地膨脹、彌漫，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朱哲感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嚨發(fā)緊。他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對抗著嘔吐的欲望和靈魂被撕裂的眩暈。不能吐！不能失態(tài)！在這吃人的地方，一個微小的破綻，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拖下去！”萬歷帝的聲音帶著施暴后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空洞，厭煩地揮了揮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幾個宦官默然上前，如同拖拽破麻袋般，將那具尚帶余溫的破碎軀體拖離了血跡斑斑的月臺，只留下地面上幾道長長的、粘稠的暗紅拖痕，觸目驚心。
“洵兒？”一個帶著急切和濃濃擔憂的女聲在朱哲身側(cè)響起，一只冰涼滑膩、涂著艷麗蔻丹的手突然緊緊抓住了他垂在身側(cè)的手腕。那力量極大，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
朱哲悚然一驚，強忍著沒有甩開。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側(cè)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極為美艷的臉龐，云鬢高聳，珠翠環(huán)繞，華貴的金鳳步搖隨著她焦急的動作輕輕晃動。那雙描畫精致的鳳眼里，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焦慮，以及……一絲瘋狂的期待。鄭貴妃！他的“生母”，這場奪嫡風暴的核心推手！
“洵兒，你怎么樣？嚇著了？”鄭貴妃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她俯身湊近，濃郁的脂粉香氣混合著殿內(nèi)的血腥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怪誕，“別怕！那些不識抬舉的東西，死不足惜！你父皇這是在給你鋪路！看見了嗎？這大位，遲早是你……”
她的話語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朱哲的耳膜。鋪路？用活生生的人命，用士林的血肉來鋪就通往皇位的階梯？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厭惡瞬間沖垮了朱哲強行維持的鎮(zhèn)定。
就是現(xiàn)在！
朱哲猛地倒抽一口涼氣，眼白驟然上翻，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軟軟地、卻又帶著一種戲劇性的夸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身體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啊——！”鄭貴妃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抓著他手腕的手下意識地松開。
“洵兒！”寶座之上，萬歷帝那冰冷暴戾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太醫(yī)！快傳太醫(yī)??！”他猛地從龍椅上站起，明黃色的袍袖帶倒了御案上的一個青玉筆洗，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如同為這場血腥鬧劇敲下的一個突兀休止符。
整個乾清宮瞬間亂作一團。腳步聲、驚呼聲、宦官尖細的傳喚聲混雜在一起。
朱哲緊閉雙眼，身體保持著僵硬的姿態(tài)，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只有胸腔在衣服的掩蓋下極其微弱地起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刺在自己身上——皇帝的驚怒焦慮，貴妃的慌亂無措，那些跪伏在地、幸免于難的官員們眼中難以掩飾的驚疑、探究，甚至……一絲隱秘的快意？
他調(diào)動起一個歷史學者最嚴苛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如同最高效的掃描儀，在“昏迷”的黑暗中，強行記錄著周圍的一切信息。
眼角余光透過一絲極其微小的縫隙，飛速掃過那些跪伏官員的袍服下擺和官靴：紫袍仙鶴補子的，是內(nèi)閣那位以“清流”自居卻暗中與鄭黨勾連的次輔；青袍鷺鷥補子、靴子邊緣沾著新鮮泥點的，是剛從外地調(diào)入都察院、急于表現(xiàn)的愣頭青御史；還有幾個緋袍錦雞補子的身影簇擁在一處，氣息沉凝，顯然是勛貴武臣集團的代表……
就在他竭力捕捉這些信息碎片時，混亂奔走的腳步中，一個身影似乎因為過于靠近殿門陰影，又或是被什么絆了一下，在朱哲模糊的視野邊緣踉蹌了半步。
袖口！
那人下意識地抬手扶了一下旁邊的朱紅殿柱以穩(wěn)住身形。就在那一瞬間，借著殿外陰沉天光與殿內(nèi)燭火的交織，朱哲捕捉到那人抬起的手腕內(nèi)側(cè)，袖口邊緣，一道極其刺目的金線一閃而過！
那絕非尋常的云紋或花卉。線條扭曲盤繞，帶著一種原始的、蠻荒的兇戾之氣，昂首吐信，獠牙微露——那分明是一只猙獰的、張牙舞爪的金線蟒首！雖然只是驚鴻一瞥，那冰冷、邪異、充滿攻擊性的圖案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進了朱哲的意識深處。
金蟒紋！刺客？！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是誰？這人是宮里的宦官？侍衛(wèi)？還是……某個官員的隨從？這金蟒紋代表什么？它出現(xiàn)在這乾清宮的血腥現(xiàn)場，是巧合？還是……
沒等他細想，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太醫(yī)身上特有的藥草氣息已經(jīng)迅速逼近。一只帶著涼意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脈。
朱哲立刻收斂所有心緒，將呼吸放得更加綿長微弱，身體徹底放松，如同真正失去了所有知覺。他必須扮演好一個被血腥場面嚇暈過去的、懦弱無能的藩王。這是他在這個時代，在這個殺機四伏的紫禁城里，唯一能抓住的、脆弱的保護殼。
“陛下，貴妃娘娘，王爺是驚厥氣閉，急火攻心所致，暫無性命之憂，需靜養(yǎng)調(diào)理，萬萬不可再受刺激……”太醫(yī)的聲音帶著惶恐，小心翼翼地回稟。
“快！快抬去偏殿暖閣！”鄭貴妃的聲音帶著哭腔。
朱哲感覺自己被幾只有力的手小心地抬起，離開了冰冷的地磚。他緊閉雙眼，任由自己像一件沒有生命的貴重物品般被搬運。耳邊是鄭貴妃壓抑的啜泣、萬歷帝煩躁的踱步聲，還有殿外那似乎永遠散不去的血腥氣息。
偏殿暖閣的門被關上，隔絕了乾清宮正殿那令人窒息的血腥與壓抑，但朱哲的心卻沉得更深。驚厥可以暫時避開眼前的刀鋒，但這深宮之中，真正的危險才剛剛開始。袖口那驚鴻一瞥的金蟒紋，如同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無聲地纏繞上他的脖頸。
窗外，醞釀已久的沉郁天空終于爆發(fā)出一聲撕裂蒼穹的巨響。
“轟隆——！”
慘白的電光瞬間刺透窗欞，將暖閣內(nèi)華麗的陳設映照得一片森然。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落在琉璃瓦上，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爆響，如同千軍萬馬在頭頂奔騰踐踏，又似無數(shù)冤魂在凄厲哭嚎。這突如其來的雷暴，仿佛在為這紫禁城新添的亡魂悲鳴，也像是在為朱哲這個異世孤魂敲響了第一記警鐘——荊棘王冠之路，已然在血雨腥風中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