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初冬，灰蒙蒙的，像一塊久未漿洗的粗布，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連綿的陰雨終于歇了，空氣卻濕冷得刺骨，吸一口，肺腑都跟著發(fā)緊。朱常洵的車駕，裹挾著一身京華風(fēng)塵與一路行來的霜雪泥濘，終于碾過了洛陽城那高大卻已顯頹敗的城門洞。
當(dāng)那座象征著福藩尊榮的王府，終于隔著稀薄的晨霧，在視野盡頭露出輪廓時，護衛(wèi)們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都松弛了一些，連受傷的曹變蛟，蒼白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然而，車駕內(nèi)的朱常洵，心卻沉了下去。
王府，依制而建，高墻深院，朱漆大門，門釘森然，鴟吻昂首，規(guī)制森嚴，挑不出錯處。只是那朱漆，早已不是鮮亮的宮紅，而是蒙著一層灰敗的暗沉，斑駁處甚至露出了底下朽木的原色，如同美人遲暮，脂粉剝落，露出憔悴的真容。門前的石獅子倒是威猛，只是縫隙里塞滿了枯黃的敗葉和濕冷的青苔。高高的門楣上，“敕造福王府”的金字牌匾，在陰沉的天空下，也黯淡無光，邊緣的金漆早已剝蝕，顯出一種力不從心的陳舊。
王府大門洞開，迎接的隊伍早已列在門前。為首一人，身著四品文官常服，身材微胖，面皮白凈，留著三縷修剪得宜的長須，正是王府長史張惟賢。他臉上堆砌著無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帶著一眾屬官、內(nèi)侍，深深躬下身去：
“臣，王府長史張惟賢，率闔府屬官、內(nèi)侍人等，恭迎王爺千歲駕臨藩??！王爺一路風(fēng)霜，辛苦了！”聲音清朗，透著十足的殷勤。
朱常洵踩著護衛(wèi)放下的踏凳，緩緩走下馬車。貂裘厚重，卻擋不住洛陽這深入骨髓的濕寒。他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群畢恭畢敬的人，最后落在張惟賢那張笑容可掬的臉上，微微頷首：“張長史辛苦，諸位都辛苦了。免禮吧?！?/p>
“謝王爺！”眾人齊聲，紛紛直起身。
張惟賢立刻上前半步，姿態(tài)謙卑卻又不失長史的體面，引著朱常洵向王府內(nèi)走去。穿過大門，繞過巨大的九龍影壁，便是王府前庭。庭院倒是開闊，只是青石鋪就的地面上，積水未干，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更添幾分蕭索。兩側(cè)抄手游廊的朱漆廊柱，顏色同樣暗淡，不少地方漆皮翻卷。廊檐下，蛛網(wǎng)縱橫，幾只碩大的蜘蛛盤踞其上，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動，如同懸掛的破敗旗幟。
“王爺請看，”張惟賢一邊引路，一邊用他那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無奈和沉重的聲音說道，“這便是王府前庭。規(guī)制雖在，然……”他恰到好處地頓了頓，臉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自先帝爺大行，朝廷用度艱難，藩邸用度也是一削再削，加之洛陽地氣潮濕，年久失修……唉，實在是委屈王爺了?！?/p>
朱常洵的腳步在一處廊柱前停下。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并未觸碰那布滿灰塵的蛛網(wǎng)，只是虛虛一指，目光落在那幾只忙碌織網(wǎng)的蜘蛛上，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張長史所言極是。這府邸，是有些年頭了。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轉(zhuǎn)向張惟賢，“這蛛網(wǎng)倒是織得富麗堂皇，層層疊疊，一絲不茍，比那宮里的緙絲匠人，怕也不遑多讓?！?/p>
張惟賢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針扎破了一個小孔，但旋即又恢復(fù)如初，甚至更添了幾分慚愧：“王爺說笑了，是臣等無能，未能及時灑掃……”
朱常洵不再看他，抬步繼續(xù)前行：“無妨。王府規(guī)制在此，本王也不是那等奢靡無度之人。張長史，府中情形，你細細報來?！?/p>
“是！”張惟賢立刻跟上，從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藍皮賬冊，雙手捧上，“王爺明鑒，此乃王府歷年收支及現(xiàn)存庫藏賬冊。王爺未就藩前，府中用度皆由朝廷撥付及本地皇莊歲入支應(yīng)。然近年來天時不正，莊田歉收，朝廷撥付亦是時有拖延……府庫著實……著實空虛?！彼_賬冊，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和紅色的赤字印記，聲音愈發(fā)沉重，“王爺請看，去歲僅修繕王府西苑一角，便耗銀七千余兩，至今尚欠工匠工錢三千兩未結(jié)。日常用度，從護衛(wèi)糧餉到炭火燈油，亦是一削再削……為迎接王爺駕臨，臣等已是殫精竭慮，挪東補西，方勉強維持府中運轉(zhuǎn)，不至失儀。”
他翻動賬冊的手指穩(wěn)定，語調(diào)抑揚頓挫，將王府的“困窘”描繪得入木三分：“王爺初臨，諸般用度自當(dāng)依制，然……庫中存銀實不足以支撐。臣斗膽諫言，王爺日常膳食、衣物用度，或可稍作儉省，待明年莊田或有起色，再行恢復(fù)規(guī)制……”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朱常洵的臉色。
朱常洵并未立刻接過賬冊，只是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上掃過，又掠過張惟賢那張寫滿“忠耿”與“為難”的臉。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既無慍怒，也無憂色，只是淡淡道：“儉?。繌堥L史持家有道，本王省得。這賬冊，晚些時候再細看。一路勞頓，本王乏了，先安置吧。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腳步，環(huán)視著空曠寂寥的前庭和遠處隱約可見、同樣透著一股衰敗之氣的殿宇樓閣，“本王初來乍到，于洛陽官紳、王府屬員皆不熟悉。張長史安排一下，今夜便在王府設(shè)個便宴，請洛陽知府、同知、通判，還有王府左右長史司、典簿所、儀衛(wèi)司、工正所、良醫(yī)所、典膳所、奉祀所、紀善所……所有屬官首領(lǐng)，都請來，本王認認人。”
張惟賢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異色，隨即躬身應(yīng)道：“是！臣立刻去辦！定讓王爺盡快熟悉藩務(wù)，結(jié)識洛陽賢達！”他心中暗自盤算，這位年輕王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擺宴席認人也是常理，正好借此機會，讓王爺看看這王府是如何捉襟見肘，也讓自己在洛陽官場和王府屬員面前，再鞏固一下“持家不易”的苦勞形象。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這座陳舊而空曠的王府。前庭正殿“承運殿”內(nèi)，卻是燈火通明。
數(shù)十盞牛油大蠟和粗大的松明火把，將殿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驅(qū)散了部分寒意，卻也映照出殿宇梁柱上剝落的彩繪和角落里積年的灰塵。殿內(nèi)按照規(guī)制設(shè)了宴席，主位自然是朱常洵，下首左右兩列長案，坐著洛陽知府周茂才、同知、通判等地方官員，以及王府左右長史司、典簿所、儀衛(wèi)司等各衙門的首領(lǐng)官。張惟賢作為王府長史，地位僅次于朱常洵，坐在右側(cè)首位。
菜肴陸續(xù)端上，雖無山珍海味，卻也雞鴨魚肉俱全，熱氣騰騰。王府自釀的酒水也開了壇，空氣中彌漫著酒肉和松明燃燒混合的復(fù)雜氣味。絲竹之聲略顯單薄，是臨時湊起來的班子，奏著應(yīng)景的雅樂。
朱常洵端坐主位，臉上帶著一絲初臨藩地、略顯生疏卻又不失溫和的笑意，舉杯向眾人致意：“本王初至洛陽，諸事未諳，日后藩務(wù)，還需仰仗諸位大人、諸位僚屬同心協(xié)力。今日略備薄酒，一為接風(fēng)洗塵，二為結(jié)識諸位棟梁。本王先飲此杯，聊表謝意！”說罷，一飲而盡。
眾人慌忙起身，舉杯同飲，口稱“王爺千歲”、“分內(nèi)之事”、“敢不盡心”云云。氣氛在張惟賢刻意引導(dǎo)的奉承和訴苦中，漸漸熱絡(luò)起來。張惟賢更是頻頻舉杯，向朱常洵敬酒，言辭懇切，反復(fù)提及王府用度艱難，自己如何勉力維持，懇請王爺體恤云云。他臉上泛著酒意的紅光，聲音也高亢了幾分，那本厚厚的藍皮賬冊，就放在他案頭最顯眼的位置。
酒過三巡，宴席正酣。
一名身著王府侍女服飾、眉目清秀的少女，端著朱漆托盤，上面放著一壺剛燙好的熱酒，小心翼翼地走向張惟賢的席位，準備為他添酒。她腳步輕快，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就在她走到張惟賢案前，微微屈身，準備放下托盤拿起酒壺的瞬間——
“哎呀！”
一聲短促的驚呼！少女腳下似乎被自己繁復(fù)的裙裾絆了一下，又或是被旁邊官員無意伸出的腳跘到，身體猛地一個趔趄，整個人向前撲倒！托盤脫手飛出，上面那壺滾燙的熱酒，連同托盤一起，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張惟賢案頭那本攤開的藍皮賬冊上！
“嘩啦——噗！”
熱酒四濺！滾燙的酒液瞬間潑灑開來，浸透了厚厚的賬冊紙頁！濃烈的酒氣混合著紙張遇熱遇水后特有的酸腐氣味，猛地彌漫開來！
“啊！”張惟賢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下意識地跳了起來，躲避濺射的熱酒。他精心保養(yǎng)的胡須上，也沾上了幾滴酒液。
整個喧鬧的宴會瞬間死寂！絲竹聲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驚愕地聚焦在這小小的意外上。
那侍女早已嚇得面無人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長史大人饒命！王爺饒命！”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恐懼。
張惟賢看著自己心愛的、用來證明“持家艱難”的賬冊被熱酒澆透，心疼得臉都扭曲了，指著侍女怒斥：“混賬東西！毛手毛腳！驚擾王爺，污損賬冊，該當(dāng)何罪！”他氣急敗壞地伸手，想將那濕透的賬冊搶救出來。
“慢著?！币粋€平靜的聲音響起，止住了張惟賢的動作。
是朱常洵。他不知何時已站起身，緩步走了過來，臉上看不出喜怒。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曹變蛟的手，無聲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目光銳利地掃視全場。
朱常洵走到張惟賢的案前，目光落在那本被熱酒浸透、正冒著絲絲熱氣的賬冊上。深色的酒液在紙頁上迅速洇開，模糊了墨跡。然而，就在那大片模糊的墨色之中，在靠近裝訂線內(nèi)側(cè)、原本被墨字掩蓋的空白邊緣處，被熱酒一激，幾行原本用極淡的、近乎透明的特殊墨汁書寫的蠅頭小字，竟清晰地顯現(xiàn)了出來！
那字跡細小卻工整，記錄著一筆筆數(shù)目驚人的交易：
「…孔府田莊，良田三百頃，折銀一萬八千兩，入王府內(nèi)庫…」
「…山東滋陽莊田易手，得銀五千，入張記…」
「…兗州鋪面十二間…」
后面還有幾個模糊的地名和人名縮寫，但“孔府”、“山東”、“內(nèi)庫”、“張記”幾個字眼，在濕透的紙頁上，如同燒紅的烙鐵般刺眼！
朱常洵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鎖定了那幾行顯現(xiàn)的暗記。張惟賢順著朱常洵的目光看去，當(dāng)他看清那紙上顯現(xiàn)的字跡時，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剛才的酒意瞬間化作一身透骨的冷汗！他渾身劇震，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雙腿一軟，肥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向后癱倒下去！
“砰——嘩啦！”
他沉重的身體正好砸在自己剛才用過的酒案上！杯盤碗盞稀里嘩啦碎了一地！一片鋒利的青瓷碎片，在混亂中猛地劃過他撐地的手掌！
“啊——！”張惟賢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殷紅的鮮血瞬間從他肥厚的手掌上涌了出來，染紅了碎裂的瓷片和他華貴的官袍下擺。
整個承運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張惟賢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手掌傷口滴血的“嗒…嗒…”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響，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洛陽知府周茂才等人臉色煞白，額頭上冷汗涔涔，看著那染血的賬頁，又看看癱在血泊碎瓷中、面如死灰的張惟賢，最后看向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神色平靜得可怕的年輕藩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朱常洵微微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動作從容，甚至帶著一絲優(yōu)雅，輕輕拈起了那本被熱酒和鮮血浸染得更加污穢不堪的賬冊。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張惟賢淌血的手，只捏住賬冊邊緣染血較少的幾頁。
他舉起那幾頁紙，對著殿內(nèi)明亮的燈火。燈火透過被酒液浸透、又被鮮血染紅的紙頁，將那幾行用特殊墨汁書寫的暗記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墨跡、酒漬、血痕，在燈光下交織成一副詭異而驚心的畫面。
朱常洵的目光，緩緩掃過殿內(nèi)每一個噤若寒蟬、面無人色的官員和屬僚，最后，落在了地上因劇痛和恐懼而不斷抽搐、眼神渙散絕望的張惟賢臉上。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如同寒冬里最凜冽的冰凌，帶著一種洞穿肺腑的寒意：
“張長史……”
他頓了頓，指尖摩挲著賬頁上那濕冷粘膩、混合著酒氣和血腥的墨跡。
“這墨跡未干的血色，倒比你的賬本……”
朱常洵的目光，落回那幾行被燈光照得如同鬼畫符般的暗記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清楚多了?！?/p>
燈火跳動，將他俯視的身影拉長，投在布滿蛛網(wǎng)灰塵的殿柱上，如同一尊沉默而威嚴的審判者。殿外，洛陽初冬的寒風(fēng)，嗚咽著卷過空曠的庭院，吹得殿門“哐當(dāng)”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