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鉛灰色的云層并未散去，沉沉地壓在洛陽城頭，將天地間最后一點光亮也擠壓得所剩無幾。凜冽的寒風卷過空曠的王府西苑，刮起地上松散的積雪，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那幾株瘦梅依舊瑟縮著，枝頭凍僵的花苞裹在薄冰里，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青白。
朱常洵站在書閣的窗前，望著窗外一片肅殺的白。王安昨夜踏雪而來，又踏雪而去，只留下書案上一枚冰冷的“東宮”腰牌和滿室揮之不去的寒意。那件夾帶著密信的貂裘，此刻想必已隨著王安，疾馳在返回京畿的驛道之上。太子會信嗎？東宮會如何應對？晉商范氏這條線，又能釣出多大的魚？一切皆是未知，如同這被積雪覆蓋的大地，表面平靜，深處暗流洶涌。
“王爺，”小祿子輕手輕腳地進來，臉色依舊有些發(fā)白，聲音壓得很低，“都按您的吩咐，埋在梅樹根下了，錫匣油布，三層包裹，三尺深?！彼D了頓，補充道，“埋的時候，小的仔細看過，周圍雪地上，除了小的腳印，再沒別的痕跡?！?/p>
朱常洵“嗯”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昨夜的風雪掩蓋了王安的足跡，也掩蓋了埋藏秘密的痕跡，但有些東西，是掩蓋不住的。他需要一場儀式，一場明面上的動作，來沖淡昨夜那過于濃重的陰謀氣息，也為自己下一步的謀劃鋪路。
“府里陣亡侍衛(wèi)的名錄，可整理好了？”他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回王爺，曹統(tǒng)領已連夜整理妥當，連帶著撫恤銀兩的發(fā)放冊子，一并呈上來了?！毙〉撟舆B忙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冊和一疊文書，恭敬地放在書案上。
朱常洵轉過身，拿起那份名冊。薄薄的紙張，卻仿佛有千斤重。上面一個個陌生的名字，籍貫、年齡、入府時間…冰冷的墨字背后，是一條條曾在東華門為他擋下利箭、付出生命的血肉之軀。他的指尖拂過那些名字，最后停留在書案一角。那里，靜靜躺著一枚邊緣已經有些卷曲、帶著暗沉血銹的箭頭，正是當日刺客所用。
“傳曹變蛟?！彼畔旅麅?，聲音低沉。
不多時，一身玄色勁裝、外罩半舊棉甲的曹變蛟大步走了進來。他身上還帶著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甲胄上凝結著細小的冰晶，臉色被凍得發(fā)青，但腰背依舊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鷹。只是那鷹隼般的目光深處，此刻卻沉淀著一種深重的疲憊和壓抑不住的悲憤。
“末將曹變蛟，參見王爺！”他單膝跪地，甲片碰撞發(fā)出鏗鏘之聲。
“起來說話。”朱常洵看著他，“陣亡弟兄的后事，安排得如何了？”
“回王爺，”曹變蛟站起身，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啞，“名冊上共二十三位弟兄，尸骨…大多已由家眷認領返鄉(xiāng)安葬。撫恤銀兩，末將親自盯著，已按王府舊例的三倍，足額發(fā)放下去。只是…”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些，“有五位弟兄，是孤身入府，并無親眷在洛陽…尸骨暫厝城外義莊，尚未入土。”
孤魂野鬼，客死異鄉(xiāng)。五個名字在朱常洵腦海中閃過，沉甸甸的。
“不能讓他們曝尸荒野，做了異鄉(xiāng)的孤魂?！敝斐ｄ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傳本王令：在王府西側，擇一清靜向陽之地，建一座‘義烈祠’！祠內供奉所有為護衛(wèi)王府、護衛(wèi)本王而捐軀的忠勇之士的靈位！那五位無家可歸的弟兄，以王府子弟之禮厚葬于祠后，四時祭掃，香火不絕！所需銀兩，從本王內庫支??！”
“義烈祠”三個字如同驚雷，在小小的書閣內炸響。
曹變蛟猛地抬起頭，那雙銳利的鷹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被巨大的激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灼熱所取代！他雙唇微張，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是那挺直的腰背，竟微微顫抖起來。小祿子也驚呆了，張大了嘴巴。
為護衛(wèi)而死的家丁侍衛(wèi)立祠供奉？這在大明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便是親王郡王的儀衛(wèi)，死了也不過是給些燒埋銀子，頂多主家發(fā)句話，讓地方上照拂一下遺屬罷了。立祠？享香火？那是只有朝廷旌表的忠臣節(jié)婦，或是沙場為國捐軀的大將才有的哀榮！福王此舉，簡直是…驚世駭俗！
“王爺…王爺！”曹變蛟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那聲音竟帶著一絲哽咽，他再次單膝重重跪地，甲片撞擊地面發(fā)出悶響，“末將…末將代所有陣亡的弟兄，代王府上下所有護衛(wèi)，叩謝王爺天恩！王爺厚義，弟兄們九泉之下，也當瞑目！”他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
朱常洵上前一步，親手將他扶起。觸手處，曹變蛟的手臂肌肉緊繃如鐵，帶著尚未平息的激動。
“忠義之士，當受此禮遇。這不僅是為逝者，更是為生者?！敝斐ｄ粗蚣佣杭t的眼眶，語氣沉凝，“本王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追隨本王，護佑本王安危者，本王必不相負！生，同富貴；死，亦享哀榮！這座義烈祠，便是本王的心意，也是王府的脊梁！”
“末將…明白！”曹變蛟重重點頭，眼神中的忠誠與激蕩幾乎要滿溢出來。
“建祠之事，你親自督辦。務求肅穆莊重，一磚一木，皆不可馬虎?！敝斐ｄ愿赖?，“另外，傳話下去，三日后，本王將親赴城外義莊，迎那五位弟兄靈柩入祠安葬。屆時，王府所有侍衛(wèi)、屬官，皆需素服隨行！”
“末將領命！”曹變蛟抱拳，聲音斬釘截鐵。
三日后，雪霽初晴。
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地灑在洛陽城外一片蕭索的原野上，積雪半融，露出底下枯黃的草莖和黑色的凍土，泥濘不堪。寒風依舊凜冽，卷起殘雪和塵土，刮在臉上生疼。
一座孤零零的破敗義莊，如同被遺棄的朽骨，瑟縮在荒郊野嶺之中。殘破的瓦片覆著厚厚的積雪，幾扇歪斜的門板在風中發(fā)出“吱呀”的呻吟。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線香焚燒后嗆人的煙味，混雜著泥土、腐木和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陰冷氣息。
義莊門前狹窄的空地上，此刻卻聚集了不少人。王府侍衛(wèi)分列兩側，個個身著素白棉甲，臂纏黑紗，神情肅穆，按刀而立，在寒風中如同一排沉默的雪松。王府屬官也來了不少，穿著素色常服，臉上神情各異，有好奇，有驚疑，更多的是難以掩飾的震驚——王爺竟真的要為一個卑賤侍衛(wèi)親自扶靈？
朱常洵站在最前方。他一身玄色素面錦袍，外罩一件沒有任何紋飾的黑色大氅，頭上僅用一根烏木簪束發(f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沉凝如水的肅穆。寒風卷起他大氅的下擺，獵獵作響，更襯得他身形單薄，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的目光越過義莊破敗的門楣，落在那停在院子中央、覆蓋著白布的五口薄皮棺木上。棺木很簡陋，甚至有些地方木頭的毛茬都清晰可見。它們沉默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承受著風霜雪雨，仿佛無聲地訴說著生命的卑微與結局的凄涼。
曹變蛟一身重孝，眼眶通紅，正指揮著幾名同樣臂纏黑紗的侍衛(wèi)，小心翼翼地將棺木抬起，安置在早已準備好的素色靈車之上。每一個動作都異常緩慢、沉重，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嚴。
圍觀的洛陽百姓越來越多，遠遠地聚在泥濘的官道旁、田埂上，對著這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聲如同細密的蜂群，嗡嗡作響。
“看哪，真是福王爺！他真來了！”
“老天爺，王爺給下人披麻戴孝？這…這成何體統(tǒng)？”
“噓！小聲點！聽說死的都是替王爺擋了刺客刀箭的忠仆！”
“立祠堂？享香火？這福王…行事怎么這么邪性？”
“邪性？我看是仗義！跟著這樣的主子，死了也值當！”
“值當個屁！我看是要買人心！聽說他在城里還散銅錢給娃娃們買糖吃呢…”
“管他呢，總比那些只會刮地皮的強…”
各種議論，好奇、震驚、不解、甚至隱隱的敬畏，混雜在寒風中，飄進朱常洵的耳朵里。他恍若未聞，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始終落在那五口棺木上，仿佛要將那冰冷的木頭看穿。
棺木終于安置妥當。曹變蛟走到朱常洵面前，深深一揖，聲音嘶?。骸巴鯛敚`柩已備妥?！?/p>
朱常洵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邁步向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徑直走向那排靈車。侍衛(wèi)和屬官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他走到第一口棺木前，停下腳步。然后，在無數道驚愕、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緩緩地、深深地，對著那口薄棺，躬身一揖！
陽光慘白，照在他素黑的衣袍上，勾勒出一個孤寂而肅穆的剪影。寒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緊抿的嘴唇。這一拜，無聲無息，卻比千言萬語更沉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間在圍觀的人群中激起千層浪！
“王爺…拜了！”
“天爺??！王爺給下人行禮了！”
“這…這…”
驚呼聲再也壓抑不住，如同潮水般從人群中涌起。王府屬官們更是臉色大變，有人幾乎要沖上來勸阻，卻被朱常洵那平靜卻蘊含著巨大力量的眼神逼退。
朱常洵直起身，目光掃過五口棺木，最后落在曹變蛟和一眾侍衛(wèi)臉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寒風的呼嘯，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諸位忠勇之士，為護本王周全，血濺東華門，埋骨異鄉(xiāng)！今日，本王親迎英靈，歸我王府！從此，爾等之名，刻于義烈之祠，永享王府香火！爾等之功，本王銘記于心！爾等之義，天地可鑒！魂兮歸來，隨我入府！”
“起靈——！”曹變蛟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嘶吼，聲音直沖云霄！
素白的靈車在侍衛(wèi)的護衛(wèi)下，緩緩啟動，碾過泥濘的凍土，朝著洛陽城的方向行去。朱常洵步行在靈車之側，步履沉穩(wěn)。王府屬官和侍衛(wèi)緊隨其后，長長的隊伍在冬日蕭索的原野上，形成一道沉默而肅殺的白線。
道路兩旁圍觀的百姓，不知何時，那嗡嗡的議論聲漸漸平息了。許多人臉上的驚疑和不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神色。有人默默地摘下破舊的帽子，有人學著朱常洵的樣子，對著緩緩行過的靈車躬身作揖。寒風中，彌漫開一種無聲的肅穆。
隊伍行至洛陽西城門附近，官道旁聚集的人群更多了。除了看熱鬧的市民，更有不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流民，蜷縮在避風的角落，眼神麻木地看著這支奇特的送葬隊伍。
就在靈車即將駛過城門洞時，異變陡生！
“福王千歲——！”一聲凄厲沙啞的哭嚎猛地從流民群中炸響！
眾人悚然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瘦骨嶙峋的老漢，踉踉蹌蹌地從流民堆里撲了出來，不顧侍衛(wèi)的阻攔，一頭撲倒在冰冷的泥濘官道上，正正攔在朱常洵和靈車之前！他額頭重重磕在凍土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渾濁的老淚混合著泥水糊了滿臉。
“王爺！王爺開恩啊！”老漢涕淚橫流，嘶聲哭喊，“小老兒…小老兒是登州逃來的難民！求王爺…求王爺收留！小老兒…小老兒曾是戚爺爺帳下的火頭兵！戚爺爺沒了，弟兄們散的散，死的死…我們…我們沒活路了！”他一邊哭喊，一邊掙扎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用破布層層包裹的東西，顫抖著高高舉起。
那破布散開，露出的赫然是一塊邊緣磨損、帶著暗沉血污的舊木牌！木牌上，刀刻斧鑿般刻著幾個模糊卻依舊能辨認的字跡——“戚家軍登州營”！
“戚”字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隊伍瞬間停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塊飽經滄桑的木牌和老漢涕淚縱橫的臉上。
登州！戚家軍！
朱常洵的腳步停了下來。他身后的曹變蛟，在看到那塊木牌的瞬間，雙眼猛地瞪圓了！他死死盯著那木牌，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仿佛壓抑了多年的火山即將噴發(fā)！他猛地一步上前，幾乎是粗暴地奪過老漢手中的木牌，手指在那粗糙的刻痕上反復摩挲，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抬起頭，看向老漢那張布滿溝壑、涕淚橫流的臉，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徹底變了調：
“你…你是登州營的？火頭軍老趙頭？！當年在望海堝…給…給前鋒營送過烙餅的趙老蔫？！”
那老漢聽到“老趙頭”、“趙老蔫”這兩個稱呼，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曹變蛟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龐，看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死死抓住曹變蛟的褲腿：“是…是小老兒！曹…曹哨長？！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是我！是我！曹變蛟！”曹變蛟再也控制不住，這個鐵打的漢子，此刻竟也紅了眼眶，淚水滾滾而下。他一把將老漢從泥地里攙扶起來，聲音哽咽，“老趙叔！你怎么…怎么落到這般田地？戚帥…戚帥的舊部…還有多少人？”
“沒了…都沒了…”老漢老趙頭泣不成聲，指著身后那群瑟縮在寒風中的流民，“就…就剩這點人了…官軍追剿…苛捐雜稅…活不下去…一路逃荒…聽說洛陽城來了位活菩薩王爺，能…能給人活路…這才…這才…”他語無倫次，悲憤與絕望交織。
朱常洵靜靜地聽著，目光掃過那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流民。他們大多沉默著，眼神麻木，只有少數幾個青壯，在聽到“戚家軍”三個字時，眼中才閃過一絲微弱的、仿佛被點燃的火星，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對未來的茫然。他們的臉上刻滿了風霜，手上布滿老繭，那是常年握持武器和勞作的痕跡，即便落魄至此，那股子曾經屬于百戰(zhàn)精銳的硬氣，也并未完全磨滅。
曹變蛟扶著老趙頭，轉向朱常洵，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悲憤和懇求：“王爺！這些都是…都是戚爺爺的兵??！是跟著戚爺爺在東南殺倭寇，在薊鎮(zhèn)守邊關的好漢子??！他們不該…不該餓死在路邊啊！”
朱常洵的目光，緩緩掠過那一張張麻木而絕望的臉，最后定格在曹變蛟因激動而通紅的眼睛上。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壓得周圍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老趙頭壓抑的啜泣。
終于，朱常洵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流民的耳中，也傳入周圍所有圍觀者的心中：
“戚少保乃國之柱石，功在社稷，彪炳千秋。爾等曾隨戚帥浴血沙場，護我大明海疆，守我邊關安寧，皆是忠勇之士！今日落難，非戰(zhàn)之罪，實乃…天時不濟，人事艱難?！?/p>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掃視全場，語氣陡然變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本王建此‘義烈祠’，供奉忠魂，正是為彰忠義，勵生者！豈能讓忠烈之士的后裔、同袍，凍斃于風雪，餓殍于道旁？！”
他猛地提高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響徹在這片蕭瑟的城郊：
“凡戚帥舊部，凡我大明曾為國征戰(zhàn)、因傷因困流落至此的忠勇之士！本王在此立誓：義烈祠后，另辟營地！凡愿入營者，皆以王府義從待之！撥給口糧，分發(fā)寒衣，安置家??！有愿墾荒者，授田耕種，王府供給耕牛種子！有愿效力者，編入王府衛(wèi)隊，與王府將士同衣同食，共守家邦！”
話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如同冰封的河面被巨石砸開！
那群原本麻木絕望的流民，尤其是其中幾個青壯，眼中那幾乎熄滅的火星，驟然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他們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朱常洵，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授田？供給耕牛種子？編入衛(wèi)隊，同衣同食？這…這是真的嗎？
老趙頭更是渾身劇震，掙脫曹變蛟的攙扶，“撲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老淚縱橫，額頭重重磕下，發(fā)出“咚咚”的悶響：“王爺…王爺大恩大德！小老兒…小老兒給您磕頭了！戚爺爺在天有靈…在天有靈??！”他身后，越來越多的流民反應過來，如同被驚醒的麥浪，呼啦啦跪倒一片，壓抑的哭泣聲、感激涕零的磕頭聲瞬間響成一片！
“謝王爺活命之恩！”
“王爺是活菩薩啊！”
“戚家軍…有活路了！”
悲喜交加的聲浪沖擊著肅穆的送葬隊伍，也沖擊著道路兩旁所有圍觀的洛陽百姓。許多人看著這一幕，看著那高高在上卻為侍衛(wèi)扶靈、為流民立命的年輕藩王，眼神徹底變了。震驚、疑惑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取代，有欽佩，有敬畏，甚至…有了一絲歸屬感。
曹變蛟看著跪倒一片的戚家軍舊部，看著他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他猛地單膝跪在朱常洵面前，抱拳過頂，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和忠誠：
“末將曹變蛟，代戚帥舊部所有弟兄，叩謝王爺再造之恩！從今往后，末將與弟兄們，這條命，就是王爺的！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朱常洵伸手將他扶起，目光卻越過激動的人群，落在那群跪拜的流民身處。一個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個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身材并不算魁梧，甚至有些瘦削，穿著一件破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單衣，在寒風中微微發(fā)抖。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激動地磕頭哭喊，只是沉默地跪在泥濘里，微微低著頭。然而，在朱常洵目光掃過的瞬間，他仿佛有所感應，猛地抬起了頭！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如同荒野中饑餓的孤狼，深陷的眼窩里，瞳孔漆黑銳利，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桀驁和難以馴服的野性！那目光與朱常洵平靜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碰撞，沒有感激，沒有畏懼，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和一種深藏在骨子里的、被現(xiàn)實碾碎卻仍未徹底熄滅的傲氣！仿佛在問：你，值得我效忠嗎？
朱常洵心中一動。這眼神…絕非尋常兵卒！
就在這時，曹變蛟也注意到了那個青年。他順著朱常洵的目光看去，眉頭一皺，似乎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那青年面前，沉聲問道：“你…你是毛家的小子？毛文龍？”
青年——毛文龍，迎著曹變蛟審視的目光，緩緩站起身。他個子不高，背脊卻挺得筆直，像一根寧折不彎的標槍。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污，露出底下線條冷硬的輪廓，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登州衛(wèi)，小旗毛文龍，參見曹哨長。”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朱常洵，那狼一般的眼神里，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逝，“也參見…福王殿下?！?/p>
寒風卷過，吹動他單薄的衣襟。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朱常洵的心湖中，漾開了一圈無聲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