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的靴底碾過碎石路,發(fā)出咯吱輕響。林硯辭跟在他身后,掌心的古籍燙得驚人,獬豸虛影緊貼著他的手腕,獨角偶爾掃過路邊晾曬的法典抄本——那些大陸法系的淡藍光紋每次被觸及,都會像受驚的魚群般瑟縮后退。他低頭盯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袖口,磨破的毛邊還沾著圖書館的灰塵,恍惚間仍覺得這一切像場荒誕的夢。
“抓緊了。”趙百戶突然回頭,玄色披風(fēng)掃過林硯辭手背。他腰間銅鞘長刀上的篆字正泛著微光,林硯辭認出那是某條律法條文,卻想不起在哪本古籍見過,腳步不由得慢了半拍,被沈硯輕輕拽了一把。
中軍大帳的帆布被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門口兩名衛(wèi)兵的長矛交叉成門,矛尖分別懸浮著“守衛(wèi)”二字——左邊是簡體字,光紋邊緣不斷顫抖;右邊是正楷,光紋雖微弱卻穩(wěn)定。兩種光紋在風(fēng)中碰撞,發(fā)出細碎的噼啪聲,林硯辭看得發(fā)怔,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掌心的傷口,那里的血痂還未干透。
帳簾掀開時,一股混雜著墨香與草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案幾后坐著的老者抬起頭,花白的須發(fā)綰在青玉簪中,幾縷銀絲垂在布滿溝壑的額前,倒像是竹簡上自然生長的裂紋。他穿著件漿洗得發(fā)硬的青色長衫,袖口磨出的毛邊沾著點點墨漬,左手虎口處的老繭厚得能看清典籍紙張的紋路——那是常年翻動竹簡磨出的印記。
“見過守典人大人!”趙百戶行了軍中禮節(jié),沈硯跟著行禮,林硯辭慢了一拍,但也忙不迭地跟著行了一個禮。
“獬豸?”老者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青銅鐘,目光落在林硯辭手腕的虛影上時,渾濁的眼珠突然亮起一點精光,卻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作眼底深處的審視。
趙百戶抱拳行禮,銅鞘長刀與甲胄碰撞出脆響:“這位先生能用古律條文引動神獸虛影,方才在城墻還念出了‘化外人’條款。”
老者捻著頷下的胡須,指節(jié)因常年握筆而微微彎曲,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墨痕:“沈校尉說,你的法力帶著古篆?”他指尖在案幾上輕叩,竹簡上的隸書突然亮起,“三百年沒見過獬豸顯形了,秦某不敢輕信?!闭f罷,他抬手攏了攏長衫下擺,露出腰間懸掛的玉佩,上面刻著的“守典”二字已被摩挲得發(fā)亮。
林硯辭攥緊古籍,指尖掐進書脊的磨損處。他聽不懂那些層級稱謂,更不明白文字為何能化作光紋,抬起頭時,他只能含糊點頭:“我……只是碰巧記得幾句舊書里的話。”
“舊書?”老者突然提高聲調(diào),狼毫落下的瞬間,竹簡上的隸書突然亮起,“古禮法講究‘書脈相通’,若不是血脈里的東西,怎會引動獬豸?”他將一卷紅綢包裹的竹簡推過來,腕間的佛珠隨著動作輕響,每顆珠子上都刻著不同的“法”字異體。
林硯辭遲疑著伸手,指尖剛觸到綢布,古籍突然自動翻開,停在“名例律”篇。與此同時,紅綢下的竹簡發(fā)出嗡鳴,青金色光紋如藤蔓般纏上他的手腕,與獬豸虛影的獨角相觸——這觸感熟悉又陌生,像修復(fù)古籍時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卻又帶著鮮活的暖意。
老人眉頭緊蹙,但又轉(zhuǎn)瞬平復(fù)如初,只是似乎心中已明了了什么。
“沈硯!”老者不再詢問林硯辭,突然揚聲,轉(zhuǎn)向沈硯,捻須的手指頓了頓,“北狄的‘審判臺’有異動嗎?”
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硯此時才掀簾而入,甲胄上沾著的塵土簌簌掉落:“他們在往陣眼添加《古蘭經(jīng)》抄本,紅光比半個時辰前濃了三成?!?/p>
老者的目光從沈硯身上移開,目光重新落回沙盤上。
中軍大帳的青銅燈盞映得沙盤紅光跳動,秦館長指尖按在南城墻的標(biāo)記上,朱砂勾勒的“審判臺”三字正滲出暗紅霧氣。帳內(nèi)還有三名將領(lǐng)垂首而立,最左側(cè)的黑臉將軍尤引人注意,他腰間懸著《孫子兵法》與《尉繚子》雙法典,甲胄上的“勇”字光紋與兵書光效交織成網(wǎng)。
看到這粗獷的黑臉將軍卻隨身帶書的滑稽模樣,林硯辭不由內(nèi)心腹誹:“這就是我們導(dǎo)師每次出去開研討會,都說我的滑稽、不著調(diào)的樣子嗎?”
“李烈,”秦館長的聲音壓得極低,指節(jié)叩擊沙盤的聲響在肅靜中格外清晰,“你帶三千銳士從西側(cè)‘玄脈盲區(qū)’繞后,記住——審判臺的基座埋著十二根‘血咒柱’,需用《武備律》的‘破邪’條才能暫時壓制。”
那名黑臉將軍抱拳時,甲胄的金屬碰撞聲驚得燭火微顫:“末將明白。若能砍斷三根血咒柱,北狄的咒文強度至少衰減三成?!彼舆^秦館長遞來的青銅符牌,牌面“軍法”二字與甲胄光紋一碰,瞬間激活成半透明的律令屏障。
林硯辭站在帳角,被沈硯按著肩膀才沒后退。他望著沙盤里那團不斷膨脹的暗紅霧氣,突然想起古籍里“刑獄血光”的記載——原來文字的力量失控時,會比刀劍更猙獰。
“趙百戶,”秦館長突然抬眼,目光掃過林硯辭,“帶他去觀刑臺。”他指尖在案上輕劃,一卷《九域邊防圖》自動展開,“讓他看看,這就是沒有根法的下場。”語氣里的冷意,比帳外的夜風(fēng)更甚。
走出大帳時,林硯辭心中仍感到疑惑,什么是“根法”?為何那個老者被稱為“秦館長”,明明是在軍中,為何卻如此稱呼?守典人又是什么?
他終是沒忍住開了口:“趙百戶,為何你們稱他為秦館長?”
在前領(lǐng)路的趙百戶一愣,轉(zhuǎn)過頭掃向林硯辭:“先生竟不知秦館長!他可是我華國現(xiàn)任國家法學(xué)圖書館館長!”
面對趙百戶狐疑的神情,林硯辭明白自己似乎問了一個常識問題,找了一個理由搪塞了過去,“家居深山,卻是消息閉塞,失敬失敬?!北緛硐胍埥腾w百戶根法的問題,現(xiàn)在林硯辭也只好默不作聲了,只是在心里默默想著:一個百戶,一個館長,再怎么樣這稱呼也不對,這時間線也無法對應(yīng)到任何一個他所熟知的年代。看來這里的稱呼雖然與前世相似,但是文化、歷史等則有所不同,自己最好還是小心行事,等摸清了這里的背景再言其他。
觀刑臺建在城墻最高處,青石欄桿上刻滿“慎刑”古篆。林硯辭剛站穩(wěn),就被遠處的景象攫住呼吸——
北狄的審判臺由數(shù)千根人骨堆砌而成,頂端的《古蘭經(jīng)》抄本正源源不斷吐出暗紅咒文,在半空凝結(jié)成燃燒的彎刀陣。每柄彎刀劈落時,城墻上的《民法典》光膜就震顫一次,“物權(quán)”二字的光紋已被血霧啃噬得只剩殘筆。
“那就是審判臺的‘心脈’?!壁w百戶的聲音帶著齒冷,指向?qū)徟信_基座的十二根黑柱,“血咒柱吸收陣亡者的靈力,每根柱上都刻著‘圣戰(zhàn)’條文,是北狄的法力根源?!?/p>
林硯辭突然攥緊懷里的《唐律疏議》,古籍封面的獬豸紋正對著血咒柱發(fā)亮。他想起研究《唐律》時做的批注:“刑律之要,在辨源析流。”那些暗紅咒文的流動軌跡,竟與《賊盜律》里“除根”條的篆字走勢隱隱相悖。
風(fēng)沙凜冽,眾人在觀刑臺久久等候,只留面前的審判臺黑霧吞吐。
“快看!李將軍動手了!”沈硯突然低呼。
遠遠望去,西側(cè)戰(zhàn)場騰起銀白光芒,李將軍的《孫子兵法》在空中展開,“兵者詭道”四字化作數(shù)十支光矛,同時,數(shù)十緊隨其后的銳士也翻動自身的抄本,數(shù)十顏色各異光刃、戟等緊隨其后,精準(zhǔn)刺向血咒柱。北狄法師們嘶吼著念咒,血咒柱突然噴出人形火焰,那些被吞噬的亡魂在火中掙扎,讓銳士們的攻擊在撞上時發(fā)出凄厲的尖嘯。原本飛快的各式光刃產(chǎn)生了遲滯,在半空中與火焰不斷角力。
“他們在用人魂養(yǎng)咒!”沈硯的聲音發(fā)緊。林硯辭看見,血咒柱發(fā)出的火焰繞過光刃,纏上一名華國士兵的腳踝,《民法典》的光膜瞬間碎裂,士兵的軀體在暗紅咒文中消融,只余下法典在地上翻滾——那景象比任何刑訊畫面都更刺骨。
就在此時,審判臺頂端的《古蘭經(jīng)》突然翻到“復(fù)仇”篇,數(shù)千柄彎刀同時轉(zhuǎn)向李將軍的隊伍。銀白光矛的陣列出現(xiàn)松動,李將軍怒吼著展開《尉繚子》,“凡兵,不攻無過之城”的條文化作盾牌,主動向前迎擊,卻被彎刀劈出蛛網(wǎng)裂痕。
“不對?!绷殖庌o無意識地喃喃,“血咒柱的光紋……在跟著咒文節(jié)奏共振?!彼⒅顤|側(cè)的血柱,那里的暗紅光芒比別處更紊亂,“那根柱子的‘罪’字刻反了!”
趙百戶猛地轉(zhuǎn)頭:“你說什么?”
“《唐律》講‘書文正訛’,”林硯辭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指向那根血柱,“咒文刻錯一字,靈力就會有破綻!”話音未落,懷里的古籍突然飛出一道青金光紋,如箭般射向那根血柱。
“嗡——”
光紋撞上血柱的剎那,暗紅霧氣劇烈翻涌。李將軍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破綻,《孫子兵法》的“勢”字光紋暴漲,銀白矛陣瞬間刺穿三根血咒柱。審判臺頂端的《古蘭經(jīng)》發(fā)出一聲哀鳴,彎刀陣的光芒明顯黯淡下去。
“撤!”北狄法師們的嘶吼里帶著驚惶,殘余的血咒柱噴出濃血,暫時護住了審判臺的核心。
觀刑臺上一片死寂。沈硯看著林硯辭,眼神里的驚疑混著敬畏:“你……你怎么知道那字刻反了?”
林硯辭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只是本能地想起文獻學(xué)課上練過的??狈椒ǎ瑓s沒想到能在這種場合派上用場。
遠處的審判臺仍在吞吐霧氣,只是氣焰遠不如前,像一頭受了傷卻仍在蟄伏的巨獸。李將軍一擊得手,也不做停留,領(lǐng)著銳士隊伍迅速撤離,北狄隊伍亂做一團,也并未追擊。
秦館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觀刑臺入口,玄色披風(fēng)被夜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他望著遠處未散的血霧,又看向林硯辭,渾濁的眼珠里第一次有了明確的波動:“莫非這異鄉(xiāng)人真是禮官?”
法律知識點睛
化外人條款:《唐律?名例律》規(guī)定“諸化外人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異類相犯者,以法律論”,體現(xiàn)屬人主義與屬地主義結(jié)合的管轄原則,是古代禮法“懷柔遠人”與“嚴明邦法”思想的統(tǒng)一。
禮法合治:古禮法強調(diào)“明刑弼教”,如秦館長所言“書脈相通”,法律條文需與倫理教化、歷史傳統(tǒng)深度綁定(如獬豸神獸既象征司法公正,也承載“善惡有報”的道德教化),這與單純依賴邏輯構(gòu)建的大陸法系形成鮮明對比,凸顯“法律必須扎根文化土壤”的法理本質(zhì)。
血咒柱與罪刑法定:北狄血咒柱將“圣戰(zhàn)”條文刻入人骨,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中“法律必須明確、公開”的核心,其靈力紊亂的破綻(刻反的“罪”字),具象化了“不明確的法律即非法律”的法理。
兵法:李將軍以《孫子兵法》“詭道”破陣、《尉繚子》“慎戰(zhàn)”防御,體現(xiàn)傳統(tǒng)“兵刑合一”思想——軍事策略與法律原則在實戰(zhàn)中相互支撐,如《唐律》“擅興律”對軍事行動的嚴格規(guī)范。
律脈溯源:守典人通過探查一個人的法力的根法,即可對此人尋根問底,探究出身世,然而探究出的結(jié)果與所涉及的因果相關(guān),因果越大,探究出的結(jié)果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