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燈折射著冰冷的光，將偌大卻空曠的客廳切割成一塊塊慘白的光斑?？諝饫飶浡嘿F的香薰氣息，卻怎么也壓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寂寥。
沈微坐在長長的歐式餐桌盡頭，面前擺著精心準(zhǔn)備的晚餐。燭火搖曳，映著她身上那條價值不菲的白色連衣裙——真絲質(zhì)地，裙擺繡著精致的鳶尾暗紋。這是蘇晚最愛的款式，也是陸凜唯一允許她穿的顏色。
結(jié)婚三周年紀(jì)念日。
多么諷刺的日子。她像個蹩腳的演員，穿著不屬于自己的戲服，等待著永遠(yuǎn)不會入戲的觀眾。
墻上的古董鐘，秒針每走一格，都像鈍刀在心口磨過。九點整。
玄關(guān)處傳來密碼鎖開啟的“嘀嗒”聲，清脆，冰冷。
沈微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指尖下意識地?fù)徇^左側(cè)腰際。那里，厚厚的紗布下，包裹著一條剛剛拆線不久、長達十厘米的猙獰傷疤。皮肉愈合了，內(nèi)里卻永遠(yuǎn)缺了一塊——她的左腎。
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由遠(yuǎn)及近。陸凜的身影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高大挺拔，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越發(fā)矜貴冷漠，如同希臘神祇的雕塑，俊美，卻毫無溫度。他深邃的眉眼掃過餐桌上的燭光晚餐，掠過她身上的白裙，最后定格在她臉上，眸底沒有半分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凜，你回來了……”沈微努力揚起一個笑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甚至不敢奢望他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只盼著他能坐下來，哪怕只是喝一口她煲了四個小時的湯。
陸凜沒有回應(yīng)。他徑直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沉重的陰影，瞬間將她籠罩。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混雜著一絲陌生的、甜膩的女士香水味，像針一樣刺入沈微的鼻腔。
下一秒，一份文件被毫無溫度地摔在餐桌上，潔白的紙張邊緣鋒利，差點劃破沈微放在桌邊的手背。
“簽了它?！?/p>
三個字，冰冷，堅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沈微的目光落在文件封面上那加粗的黑體字上——《離婚協(xié)議書》。那五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眼底，瞬間凍結(jié)了她全身的血液。燭火在她驟然收縮的瞳孔里瘋狂跳躍，卻驅(qū)不散眼前的黑暗和徹骨的寒意。
她想過千萬種可能，甚至想過他會帶著蘇晚回來，當(dāng)面羞辱她。卻沒想到，他送給三周年紀(jì)念日的“禮物”，竟是一紙休書，如此直接，如此……迫不及待。
“……為什么？”沈微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著喉嚨。她死死攥緊桌布下的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這點疼痛來確認(rèn)自己不是在做一場噩夢。
“晚晚回來了?！标憚C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礙眼的垃圾?！八枰o養(yǎng)，這棟別墅里，不該再有礙眼的臟東西存在?！?/p>
“臟東西……”沈微喃喃地重復(fù)著這三個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三年的婚姻，一千多個日夜的卑微討好，換來的，就是一句“臟東西”？
腰側(cè)的傷口突然開始隱隱作痛，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帶著嘲諷的鈍痛。她下意識地?fù)嵘夏抢?，隔著柔軟的衣料，清晰地感受到紗布下那條丑陋的疤痕。
“陸凜……”沈微抬起頭，眼中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拔业哪I……你拿走我的腎，是為了救她，對嗎？三年前那場大火……”
“閉嘴！”陸凜厲聲打斷她，眸底瞬間翻涌起駭人的戾氣，像是被觸及了最深的逆鱗?！吧蛭ⅲ阌惺裁促Y格提三年前？晚晚為了救我，在那場火里毀了容，傷了根本！她的痛苦，你拿什么賠？一顆腎？那只是你欠她的利息！”
“我欠她？”沈微猛地站起來，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微微搖晃，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地滑落。“那場大火，明明是我……”
“陸總！陸總！”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驚慌失措地沖進餐廳，臉色煞白，打斷了沈微幾乎沖口而出的話?！疤K小姐……蘇小姐她突然腎區(qū)劇痛，嘔血了！醫(yī)生說是移植后的急性排異反應(yīng)，情況非常危險，必須馬上進行二次手術(shù)！”
陸凜的臉色瞬間變了，方才的冰冷被一種近乎瘋狂的焦灼取代。他看也沒再看沈微一眼，轉(zhuǎn)身就要往外沖。
“凜！等等！”沈微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八枰I？她排異？那說明我的腎……”
陸凜猛地甩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沈微踉蹌著撞在沉重的餐椅上，后腰的傷疤狠狠磕在堅硬的椅背上，劇痛讓她眼前一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沈微，”陸凜轉(zhuǎn)過身，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死死盯著她，里面翻涌著濃烈的厭惡和一絲……沈微從未見過的、近乎殘忍的決絕。“你的腎既然能給她一次，就能給她第二次。這是你唯一贖罪的機會?！?/p>
贖罪？贖什么罪？她唯一的罪，就是愛上了他，就是在那場大火里，傻傻地以為救了他，就能得到一絲垂憐！
“不……陸凜，你不能……”沈微驚恐地?fù)u頭，下意識地護住自己右側(cè)的腰腹。失去一個腎，她尚能勉強支撐這具殘破的身體。再失去一個……她不敢想象那意味著什么。
“由不得你！”陸凜的聲音冰冷如鐵，不帶一絲轉(zhuǎn)圜的余地。他對著管家厲聲吩咐：“通知醫(yī)院手術(shù)室準(zhǔn)備！把她帶過去！”
“陸總……”管家看著臉色慘白如紙的沈微，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立刻！”陸凜的怒吼如同驚雷。
兩個身材魁梧的保鏢迅速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面無表情地走向沈微。他們的眼神，和陸凜一樣冰冷。
“放開我！陸凜！你混蛋！你憑什么?。 鄙蛭⒔^望地掙扎著，踢打著，像一只陷入絕境的困獸。精致的燭臺被她掙扎間掃落在地，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昂貴的食物灑了一地，一片狼藉。
然而她的掙扎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徒勞。保鏢輕而易舉地架起她虛弱的身體，拖著她向外走去。那條象征著蘇晚的白裙，在掙扎中撕裂，沾染了地上的污穢，變得狼狽不堪。
她被粗暴地塞進車?yán)铩ｊ憚C的車就在前面，疾馳而去，像是趕著去拯救他唯一的光明。而她，被押解著，駛向另一個冰冷的地獄——手術(shù)室。
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嗆得人窒息。無影燈慘白的光線直射下來，冰冷的手術(shù)臺像一塊巨大的寒冰。沈微被剝?nèi)チ讼笳魈K晚的白裙，換上冰冷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像待宰的羔羊般被固定在手術(shù)臺上?？謶窒癖涞亩旧?，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麻醉師拿著針劑靠近。冰涼的酒精棉球擦拭著她手臂的皮膚。
“不……不要……”沈微驚恐地?fù)u著頭，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瓣憚C！陸凜你聽我說！三年前！三年前在火場里救你的人是我！不是蘇晚！是我把你從火海里背出來的！你醒醒??！”
手術(shù)室的門被推開，陸凜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換上了無菌服，帽子和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寒的眼睛。他一步步走過來，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沈微的心尖上。
他停在手術(shù)臺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一絲動容，只有一片冰冷的、化不開的寒霜和濃烈的譏諷。
“沈微，”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悶悶的，卻字字如刀，精準(zhǔn)地剜進沈微的心臟?！盀榱颂颖茇?zé)任，連這種拙劣的謊言都編得出來？”
他緩緩抬起手。沈微看到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間，捏著一張皺巴巴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褪色的彩色糖紙——上面印著一顆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星星。那是她珍藏了十年的東西，是她十六歲那年，在火場廢墟邊，塞給昏迷不醒的男孩的“信物”，是她卑微愛情里唯一的光。
此刻，那點微弱的星光，被陸凜修長的手指，毫不留情地、一點一點地……捻碎。
彩色的碎片如同凋零的蝴蝶翅膀，紛紛揚揚地飄落在沈微蒼白的臉上、病號服上，帶著他指尖的冰冷溫度。
“騙子，也配提當(dāng)年？”陸凜的聲音淬著冰，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惡。他松開手，任由最后一點碎屑飄落，仿佛丟棄什么骯臟的垃圾。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麻醉師：“開始?！?/p>
冰冷的針尖刺破皮膚，冰涼的液體迅速涌入血管。意識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在徹底墜入黑暗的前一秒，沈微渙散的瞳孔里，只倒映著陸凜那雙冰冷決絕的眼睛，和他轉(zhuǎn)身離去的、沒有絲毫留戀的背影。
以及，耳邊那如同魔咒般反復(fù)回響的、他最后宣判的話語：
“沈微，記住你的身份——”
“你連當(dāng)她的影子……”
“都不配。”
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徹底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