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在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中掙扎著浮起的。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腰腹兩側(cè)撕裂般的劇痛,尤其是右側(cè),那種被硬生生掏空了一塊、只剩下虛無的鈍痛,幾乎要將沈微殘存的意識再次擊碎。
她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野里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不是醫(yī)院冰冷的純白,而是陸家別墅主臥那繁復(fù)奢華的水晶吊燈。她竟然被送回了這里?這個她名義上住了三年,卻從未真正屬于她的“家”。
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重組過,沒有一處不痛。右側(cè)腰腹的傷口被重新包扎過,厚厚的紗布下,是比左側(cè)那條舊疤更新鮮、更猙獰的創(chuàng)口。她失去了第二個腎。為了那個叫蘇晚的女人。
喉嚨干得冒煙,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體虛弱得連抬起手臂都異常困難。就在這時,臥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
陸凜走了進來。他已經(jīng)換下了無菌服,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家居服,襯得他身形越發(fā)挺拔冷峻。他手里端著一杯水,徑直走到床邊。
沈微的心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下意識地揪緊,帶著一絲卑微的、連她自己都唾棄的期待。他會說什么?是解釋?還是……一絲愧疚?
然而,陸凜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他將水杯放在床頭柜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醒了就喝點水?!彼穆曇魶]有任何溫度,甚至沒有詢問她的狀況?!巴硗淼氖中g(shù)很成功,你的腎,她收下了。”
“……”沈微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砂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心口的位置,比腰腹的傷口更疼,疼得她蜷縮起了身體。
“從今天起,”陸凜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如同冰冷的審判,“你就住在這里。晚晚身體還需要長期調(diào)養(yǎng),她需要安靜,也需要……熟悉的環(huán)境。”
熟悉的環(huán)境?沈微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陸凜的視線落在她蒼白憔悴的臉上,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沈微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但很快又被冰冷的命令取代:“既然頂著這張臉,就做好你該做的事。晚晚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她的習(xí)慣,她的喜好,她的一舉一動……你都要學(xué)。學(xué)得像一點。”
沈微的瞳孔驟然收縮,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她終于明白了!所謂的“住在這里”,所謂的“熟悉的環(huán)境”!
她不是陸太太,甚至不是一個有尊嚴的“前妻”。
她是蘇晚的“影子”。
一個被囚禁在這座金絲籠里,被剝奪了自我,只能模仿另一個女人活著的、可悲的贗品!
“陸凜……你……”沈微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悲涼?!澳惆盐耶?dāng)什么了?”
“當(dāng)什么?”陸凜微微俯身,冰冷的指尖捏住沈微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臉,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睛。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一寸寸刮過她的眉眼,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的瑕疵?!澳悴皇且恢倍枷氘?dāng)‘她’嗎?現(xiàn)在,我給你機會?!?/p>
他松開手,仿佛觸碰到了什么臟東西,指尖在昂貴的絲絨床單上輕輕擦拭了一下。
“記住,沈微?!彼逼鹕?,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清晰地切割著沈微早已破碎的自尊?!澳愦嬖诘奈ㄒ粌r值,就是讓晚晚開心。做好她的影子,學(xué)得像一點。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話語里蘊含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心寒。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留下滿室的冰冷和一具被掏空了身體與靈魂的軀殼。
從那天起,沈微徹底墜入了地獄。
她被勒令換上蘇晚喜歡的、各種款式的白色衣裙。頭發(fā)被造型師打理成蘇晚慣常的慵懶卷發(fā)弧度。她被迫學(xué)習(xí)蘇晚說話時輕柔的語調(diào),走路時優(yōu)雅的步態(tài),甚至……是蘇晚彈鋼琴的姿勢。
別墅里那架昂貴的施坦威三角鋼琴,成了沈微新的刑具。
“手腕要再抬高一點!蘇小姐的手腕是放松而自然的,不是像你這樣僵硬得像塊木頭!”嚴厲的女聲在空曠的琴房里回蕩。陸凜高價聘請來的禮儀老師,拿著一條細長的、烏黑發(fā)亮的軟鞭,像審視犯人一樣盯著沈微。
沈微穿著一條繁復(fù)的白色蕾絲長裙,坐在琴凳上,腰腹兩側(cè)的傷口在挺直腰背的動作下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讓她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她強忍著痛楚,努力回憶著看過的蘇晚彈琴的視頻,試圖模仿那個姿態(tài)。
“不對!眼神!眼神要放柔!帶著那種…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憂郁感!不是你現(xiàn)在這種死氣沉沉的樣子!”禮儀老師不耐煩地用鞭梢點了點沈微僵硬的手臂,“再來!肖邦的《夜曲》,蘇小姐最喜歡這首。”
沈微深吸一口氣,冰涼的指尖落在同樣冰冷的琴鍵上。她從小家境普通,根本沒學(xué)過鋼琴。這三天,她像個小丑一樣,在鞭子的威脅下,笨拙地、痛苦地模仿著另一個女人融入骨血的優(yōu)雅。
她努力地抬起手腕,試圖做出那種“放松而自然”的姿態(tài),指尖按下琴鍵。
“啪!”
細長的軟鞭帶著凌厲的風(fēng)聲,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努力抬起的手腕上!
“啊!”沈微痛呼一聲,手猛地縮回。白皙的手腕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道刺目的紅痕,火辣辣的痛楚讓她瞬間紅了眼眶。
“我說了要放松!不是讓你像雞爪子一樣翹起來!”禮儀老師刻薄地呵斥著,“蘇小姐當(dāng)年為了救陸先生傷了手腕,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脆弱的堅韌!不是你這副畏畏縮縮的蠢樣!重來!今天學(xué)不會這個姿勢,就別想吃飯!”
沈微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她看著手腕上那道紅腫的鞭痕,看著黑白分明的琴鍵,看著琴房里巨大落地鏡中那個穿著不屬于自己衣服、頂著不屬于自己發(fā)型的、狼狽不堪的女人……巨大的屈辱和絕望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顫抖著,再次抬起手。
夜,深得如同濃稠的墨。
被鞭笞的手腕依舊火辣辣地疼,腰腹的傷口在一天的折磨下更是鈍痛不止。沈微躺在冰冷寬大的床上,毫無睡意。窗外是寂靜的花園,月光慘淡地灑在庭院中央那個巨大的、種滿白蓮的圓形水池上。
喉嚨里又開始發(fā)癢,一種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癢意從胸腔深處涌上來。她強忍著,翻了個身,試圖將那陣不適壓下去。自從被強行摘除第二個腎后,她的身體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這種毫無征兆的干咳和喉嚨的癢痛感越來越頻繁。
“咳咳……咳咳咳……”終究是沒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沖口而出。她捂著嘴,身體蜷縮成一團,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腰腹傷口劇痛,牽扯著全身的神經(jīng)。
這一次的咳嗽來得格外兇猛,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感覺一股滾燙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帶著濃重的腥甜氣息!
“噗——!”
她控制不住地對著床邊干嘔,一小口溫?zé)岬囊后w噴濺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月光,她驚恐地看到,那攤液體……是刺目的暗紅色!
血!她咳血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身體的異常,咳血的癥狀……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中瘋狂滋生。
她掙扎著爬下床,跌跌撞撞地沖向那個巨大的蓮花池。冰冷的夜風(fēng)灌進單薄的睡裙,凍得她瑟瑟發(fā)抖。她趴在漢白玉的池邊,將臉埋進冰冷刺骨的池水中,試圖用寒冷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和那滅頂?shù)目只拧?/p>
池水冰冷刺骨,凍得她一個激靈。幾朵夜間閉合的白蓮靜靜漂浮在水面。
“咳咳……嘔……”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她猛地抬起頭,不受控制地再次嘔出一小口鮮血。暗紅的血絲混著池水,滴落在離她最近的那朵純白無瑕的蓮花瓣上。殷紅的血珠在慘白的月光下,順著潔白的花瓣緩緩滑落,暈染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紅,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妖異而絕望。
“你在干什么?”
一個冰冷、帶著明顯不悅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沈微的身體猛地僵??!她如同受驚的兔子般飛快地回頭。
陸凜不知何時站在了回廊的陰影里,高大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他穿著睡袍,似乎是聽到動靜出來的。此刻,他深邃的目光正落在沈微臉上,然后緩緩下移,掃過她沾著水珠和一絲血跡的嘴角,最后,定格在池中那朵被鮮血染紅的白蓮上。
月光下,他英俊的臉龐如同覆著一層寒霜,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沈微的心跳幾乎停止,巨大的恐懼讓她下意識地想解釋:“我…我不是…我只是……”
“裝?。俊标憚C打斷她,薄唇勾起一抹極盡諷刺的弧度。他一步步走近,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沉重的壓迫感?!吧蛭ⅲ阏媸窃絹碓綍P臋C了。怎么?想用這種拙劣的手段博取同情?還是……想讓我覺得你可憐?”
他停在池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狼狽不堪的沈微,月光清晰地照出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輕蔑。
“可惜,”他冰冷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纏繞上沈微的心臟。“你這副裝模作樣的可憐相,只會讓我覺得惡心?!?/p>
他微微傾身,靠近沈微耳邊,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晚晚當(dāng)年為了救我,在火場里吸入了大量濃煙,肺部落下了病根,咳起來撕心裂肺,痛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他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回味白月光的痛苦,又像是在欣賞沈微此刻的狼狽。
“可她,從來不會像你這樣——”陸凜的目光如同冰錐,狠狠刺向沈微慘白的臉,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地吐出淬毒的利刃:
“下、賤、地、博、同、情?!?/p>
“……”
沈微渾身冰冷,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她看著陸凜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厭惡和鄙夷,看著他薄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她早已破碎的靈魂上。喉嚨里的血腥味更加濃重了,但她死死咬住牙關(guān),將那翻涌的腥甜和更深的絕望,硬生生咽了回去。
原來,連咳血,在他眼里,都是一種下賤的表演。
她扶著冰冷的池壁,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石頭里,才勉強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月光下,她嘴角殘留的那抹血跡,紅得刺眼。
陸凜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灘令人作嘔的穢物,然后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消失在回廊的陰影里。
冰冷的夜風(fēng)呼嘯而過,吹得沈微單薄的睡裙緊緊貼在身上,刺骨的寒意從皮膚滲透到骨髓。她看著池水中那朵被自己鮮血染污的白蓮,看著水中倒映著的、那個臉色慘白如鬼的自己。
下賤……
這兩個字如同魔咒,在她腦中瘋狂回響。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靠近,帶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沈小姐……”是負責(zé)照顧(或者說監(jiān)視)她的傭人張媽,同時也是別墅里唯一一個對她還存有一絲憐憫的老人。她手里端著一杯溫水,還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藥瓶。
張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才飛快地將藥瓶塞進沈微冰冷的手里,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陳醫(yī)生……偷偷讓我?guī)Ыo您的……他說……讓您務(wù)必按時吃……”
陳醫(yī)生?沈微記得他,是陸家的家庭醫(yī)生之一,一個看起來有些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藥瓶。瓶身上沒有任何標(biāo)簽,只有一片空白。
“陳醫(yī)生還說……”張媽的聲音更低了,幾乎細不可聞,但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沈微心上:“您……您肺癌晚期的事……真的……不打算告訴陸總嗎?”
轟——!
沈微只覺得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
肺癌……晚期?
她死死攥緊了那個小小的藥瓶,冰涼的瓶身硌得掌心生疼。她低頭看著池水中自己慘白扭曲的倒影,看著那朵被鮮血染紅的白蓮,看著自己嘴角那抹尚未干涸的、暗紅的血跡……
原來,那不是簡單的咳血。
原來,她失去的不只是兩顆腎。
她失去的,是時間。是活著的,最后一點點微末的希望。
那個沒有標(biāo)簽的白色小藥瓶,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烙在沈微的掌心。肺癌晚期。這四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她腦中反復(fù)轟鳴,每一次回響都抽空她身體里僅存的一絲力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張媽攙扶回那個冰冷空曠的臥室的。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胸腔里那顆被絕望和恐懼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心臟,在沉重而緩慢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腰腹的劇痛和喉嚨深處翻涌的血腥氣。
張媽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默默地把一杯溫水放在床頭,又指了指那個藥瓶,低聲道:“沈小姐,陳醫(yī)生說……這個藥能稍微緩解一些癥狀,減輕點痛苦……您……您一定要按時吃。”她頓了頓,渾濁的眼里帶著深深的憐憫,“陳醫(yī)生還說……明天下午三點,他在市醫(yī)院腫瘤科的舊檔案室等您……有些東西,您得親眼看看?!?/p>
沈微麻木地點了點頭,目光空洞地盯著天花板繁復(fù)的雕花。緩解痛苦?看著自己一點點被癌細胞吞噬,走向注定的死亡,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痛苦。但她還是顫抖著擰開了瓶蓋,倒出兩片小小的、白色的藥片,就著冰冷的溫水,艱難地咽了下去。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藥效似乎帶著一點微弱的鎮(zhèn)靜作用,身體深處的劇痛和咳血的欲望被暫時壓制了一些,留下一種空洞的麻木。沈微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意識昏昏沉沉。朦朧間,時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撥弄,飛速倒流……
灼熱!窒息!濃煙滾滾!
眼前是煉獄般的景象——老舊居民樓被熊熊烈火吞噬,刺耳的警報聲、人們的哭喊聲、建筑坍塌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
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灼熱的空氣灼燒著肺葉。十六歲的沈微,臉上蹭滿了黑灰,校服被汗水浸透,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正死死咬著牙,拼盡全力將一個昏迷不醒的高大少年從濃煙彌漫的樓道里往外拖。
少年很重,他的腿似乎被掉落的梁木砸傷了。沈微的肩膀幾乎要被壓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濃煙熏得她眼淚直流,視線模糊。她只有一個念頭:把他帶出去!活下去!
終于,她踉蹌著將他拖出即將被火舌吞噬的單元門,兩人一起滾倒在相對安全的綠化帶泥地上。少年依舊昏迷著,臉上也沾滿了黑灰,但依稀能看出極其英俊的輪廓。沈微自己也累得幾乎虛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