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聲控燈的綠光在徐若楠身后應(yīng)聲熄滅,鑰匙插進鎖孔的手突然凝滯。
金屬齒牙與鎖芯碰撞的輕響,在死寂的走廊里如一根尖針,驟然刺破她強撐的鎮(zhèn)定。
行李箱滾輪上還沾著外地酒店的地毯纖維,此刻卻像被焊死,死死粘在302門口的地墊上。
那是塊安悅音去年生日時買的卡通地墊,此刻上面的小熊圖案被某種深色液體浸透,兩只眼睛的位置暈開不規(guī)則黑漬,就像被淚水浸透。
三天前那條重復了七遍的短信,仍在手機草稿箱里。
“你什么時候回來?”
每個字的間距都分毫不差,連標點符號的傾斜角度都一模一樣,像是用程序生成的。
徐若楠的指尖劃過屏幕上最后那條信息,
“徐若楠,回來前先敲門。”
發(fā)送時間顯示是凌晨三點十七分,那個時間點,安悅音本該在電臺做深夜直播。
鑰匙轉(zhuǎn)動的瞬間,一股潮濕的霉味順著門縫滲出來,混著甜膩的梔子花香。
那是安悅音從不碰的味道,她總說這花香像浸了福爾馬林的尸體。
徐若楠的胃袋驟然收縮了一下,出差前特意打開的通風扇不知何時停了,扇葉上積著層灰黑色的絮狀物,像被人用手抹過的痕跡。
門軸發(fā)出銹蝕的呻吟,客廳的黑暗像塊吸飽了墨的海綿,瞬間涌到玄關(guān)。
所有窗簾都拉得密不透風,連百葉窗的縫隙都被膠帶封死,陽光被徹底擋在外面,只有冰箱指示燈的幽微藍光,在地板上投下道蜿蜒的光痕,像條冰冷爬行的蛇。
“雨晴?我回來了?!?/p>
聲音撞上墻壁又彈回來,帶著空洞的回響。
徐若楠的手指在玄關(guān)開關(guān)上懸停了三秒,指腹的冷汗浸得塑料按鈕一片潮黏。
行李箱拉桿“咔嗒”一聲猛磕在門框上,驚得茶幾底下傳來一陣窸窣,像是有什么東西飛快竄過。
她摸亮手機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的剎那,胃里的冰塊驟然炸開。
幾十張照片散落在地板上,從玄關(guān)一直鋪到客廳中央
—每一張都是安悅音的睡姿: 有的蜷在沙發(fā)角落,眉頭緊擰;有的仰躺在床上,嘴角掛著詭異的笑;最讓徐若楠頭皮炸裂的是張?zhí)貙?,鏡頭幾乎貼上安悅音的臉龐,連睫毛上的淚痣都清晰可見,而照片右下角的時間戳,赫然顯示昨天凌晨兩點十七分.....
幾幅照片被紅筆畫上了叉,朱砂般的顏料在幽暗中泛著油亮的光澤。
徐若楠蹲下身,指尖剛觸及照片邊緣,便傳來一股黏膩的濕滑感。
顏料尚未干透,在指腹暈開細小的紅圈,宛若新鮮的血跡。
“別開燈?!?/p>
聲音自客廳深處浮出,平板得像一塊沒有起伏的鋼板。
徐若楠的手指僵在開關(guān)上,指節(jié)泛白,仿佛隨時會折斷。
那不是安悅音的聲音,至少不全是。
熟悉的語調(diào)里摻進一絲陌生的尖細,宛如兩個聲音在喉間撕扯糾纏。
手電筒的光束猛然劇烈晃動,照亮了沙發(fā)扶手上搭著的米白色居家服。
那是安悅音最鐘愛的一件,此刻袖口卻浸染著大片深褐色的污漬,湊近了能嗅到一股甜膩的腥氣,與玄關(guān)的梔子花香混在一起,發(fā)酵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黑暗中,一個影子自沙發(fā)后緩緩立起。
很高,很瘦,發(fā)絲垂落肩頭,在冰箱幽藍的光暈里泛動烏青光澤。
它紋絲不動,只是靜默佇立,像一尊被遺棄在角落的石膏像。
徐若楠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影子的右臂垂在身側(cè),指間夾著一支紅色馬克筆,筆帽在昏暗中時而迸濺一點猩紅。
“你回來了?!?/p>
影子開口的剎那,沙發(fā)上的抱枕驀然滾落,露出底下壓著的鏡子碎片。
碎片拼成詭譎的圓形,每一塊都映著一張臉
—或哭泣或獰笑,細看全是安悅音的模樣。
徐若楠的手電筒“哐當”砸落,光束斜斜刺向天花板。
那里不知何時已密密麻麻貼滿剪報,全是“校園霸凌”的新聞,每個受害者名字上都烙著相同的紅叉。
而剪報中央,正貼著一張徐若楠的照片。
那是她去年在醫(yī)院年會上拍的照片,此刻照片的額頭上多了一個新鮮的紅叉,顏料正往下滴淌,在墻紙上蜿蜒爬行。
影子朝她逼近兩步,赤裸的腳掌踏穿照片,發(fā)出輕微的“咔嚓”脆響,仿佛碾碎了某種硬殼。
“我等了你很久。”
它的聲音里突然滲進孩童般的笑聲,
“安悅音說,你總在鏡子前耗很久。”
徐若楠的目光猛地刺向浴室
—門縫里正漏出稀薄的光。
她想起臨走時安悅音對著浴室鏡子喃喃自語的模樣,想起自己打趣“你快和鏡子里的人交朋友了”時,安悅音陡然凝固的側(cè)臉。
影子的手臂緩緩抬起,掌心不知何時已攥著巴掌大的鏡子。
鏡面反射著冰箱的幽藍冷光,照亮了影子的半張臉:
左眼是安悅音熟悉的杏眼,右眼卻深陷成一個黑洞,洞底映著徐若楠驚恐的面容。
“你看,”
影子將鏡子舉到她面前,鏡中的徐若楠正無聲尖叫,而在鏡子深處,一個穿校服的女孩緩緩揚起臉,
“她早就住進鏡子里了?!?/p>
手電筒光束徹底熄滅的剎那,徐若楠聽見浴室傳來鏡面爆裂的脆響。
緊接著,所有照片上的紅叉驟然滲出暗紅液體,順著地板紋路向她腳邊蔓延,在瓷磚上匯成一道猩紅溪流,汩汩流向黑暗中靜立的影子。
“悅音?你怎么——”
徐若楠的話哽在喉嚨深處,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緊。
安悅音的聲音突然貼耳響起,帶著磁帶卡殼般刺啦作響的金屬顫音,每個字都像從銹蝕的鐵皮喇叭里硬生生刮擦出來:
“我說,別開燈?!?/p>
徐若楠的手指觸電般縮回,指尖殘留的開關(guān)塑料涼意卻像被烙鐵燙過般灼人。
窗外,濃墨般的烏云不知何時漫開,吞噬了最后一縷月光,客廳里只剩下冰箱指示燈的幽藍在安悅音臉上幽幽爬行,映照出她嘴角那道僵硬的弧線——
如同用冰冷的尺子比著焊上去的,凝固著死物般的森寒。
她這才看清安悅音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連衣裙,領(lǐng)口別著枚廉價塑料櫻花胸針,針腳歪歪扭扭,像是小孩的手筆。
這裙子絕不是安悅音的,她從不穿這種及膝款式,更別說梳這種緊貼頭皮的馬尾辮。
最讓徐若楠汗毛倒豎的是她的站姿。
肩膀微微前傾,腳尖內(nèi)扣成難看的八字,雙手交握在小腹前,活脫脫中學升旗儀式上模范生的標準姿勢。
可安悅音從中學起就總愛把重心放在左腿,這點徐若楠記得清清楚楚。
“你...換發(fā)型了?”
徐若楠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她想笑,嘴角卻僵成了凍硬的石塊。
眼角的余光掃過地板上的照片,一張安悅音睡顏的特寫里,她的馬尾辮正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上翹起,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拽著。
安悅音臉上沒有笑意,連眼皮都紋絲未動。
她向前邁出一步,膝蓋處傳來“咔噠”一聲輕響,如同生銹的合頁在艱難轉(zhuǎn)動。
“記得幫我收快遞了嗎?”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孩童般的急切,尾音卻拖得極長,像錄音帶卡殼時發(fā)出的顫音。
“什么快遞?”
徐若楠的后背撞上墻壁,冰涼的瓷磚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我剛剛才回——”
“就在門口?!?/p>
安悅音猛地截斷她的話,聲音尖銳得如同指甲刮過玻璃。
她突然沖向玄關(guān),步伐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每一步都讓地板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門被拉開的瞬間,樓道聲控燈恰好熄滅,黑暗涌進來的剎那,徐若楠清晰地看見走廊空無一人,連通風窗吹進來的風都裹挾著一股陳腐的灰塵味。
可安悅音卻彎下腰,雙手在空蕩的門口氣流里比劃著,像是在費力抱起一個看不見的沉重紙箱。
她的手指虛虛捏著不存在的膠帶,動作細致得詭異:
撕膠帶的“刺啦”聲從她喉嚨里擠壓出來,舌尖抵著牙齒的輕響,和林郁幽錄音帶里的笑聲重疊在一起。
“找到了?!?/p>
她抱著無形的東西轉(zhuǎn)身,臉上綻開滿足的笑容,眼角的紋路卻紋絲不動,像張畫上去的面具,
“他們終于寄回來了。”
徐若楠的后背在墻上蹭出細碎的白痕,冷汗浸透了襯衫。
安悅音從她身邊飄過時,帶起一股刺骨的氣流,如同冰柜門驟然開啟。
她懷里的“紙箱”分明是空的,卻在地板上投下歪斜的陰影,那陰影邊緣還在微微蠕動,像有什么東西要鉆出來。
“啦啦啦,蕩秋千,蕩到云里面...”
安悅音突然哼起了兒歌,調(diào)子跑得離譜,每個音符都像被水浸泡得腫脹,黏糊糊地粘在空氣里。
這是她們小學時跳皮筋的調(diào)子,安悅音總說這歌讓她想起被鎖在器材室的下午,從此再也沒唱過。
臥室門被推開的剎那,徐若楠瞥見墻上多了一幅鉛筆素描。
畫紙浸著陳舊的黃,上面是個穿校服的女孩,梳著和安悅音一樣的馬尾,唯獨眼睛的位置被瘋狂涂抹,黑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窟窿,鉛筆的劃痕在紙上割裂出細密的蛛網(wǎng),像是有人用指甲摳過。
“進來呀?!?/p>
安悅音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帶著股甜膩的誘惑,
“給你看我的新禮物。”
徐若楠的腳像被焊在了原地,喉嚨里涌上鐵銹味。
她看見安悅音抱著空紙箱的手指正慢慢變長,指甲泛出青黑色,指尖快要觸到地板時,突然憑空捏了捏,像是在調(diào)整什么東西的位置。
臥室里的臺燈不知何時亮了,橘黃的光線中浮游著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墻上投下密密麻麻的影子,如同無數(shù)只手在抓撓。
門縫里突然骨碌碌滾出個東西,撞上徐若楠的腳踝。
是枚塑料櫻花胸針,和安悅音領(lǐng)口別著的一模一樣,只是花瓣上沾著暗紅污跡,在幽藍的光線下泛著油亮的膩光。
“你看,”
安悅音的聲音貼著徐若楠的耳廓響起,帶著股苔蘚般的潮濕霉味,“他們把我的東西都寄回來了。”
徐若楠猛地回頭,安悅音依然佇立在臥室門口,懷中的空紙箱不知何時已化作一個敞著拉鏈的黑色書包,里面蜷縮著一團雜亂的磁帶。
而她自己肩上,卻悄然多了一道纖細的紅痕,仿佛被無形的繩索勒過,那紅痕末端正緩緩沁出細小的血珠,血珠濺落在地板的照片上,與那些猙獰的紅叉融為一體。
臥室里的兒歌仍在回蕩,只是節(jié)奏越來越快,音調(diào)越來越銳利,最終扭曲成刺耳的尖嚎。
徐若楠眼睜睜看著安悅音的臉龐在燈光下詭異地變幻,左眼的淚痣漸漸淡去,右眼的黑色窟窿卻急速擴張,里面清晰地嵌著她自己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宛如素描畫上那兩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臥室門鎖芯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咔噠”,如同銹死的齒輪終于咬合到位。
徐若楠雙腿一軟,重重跌坐在地,尾椎骨狠狠磕在地板接縫凸起的邊緣,劇痛炸開一片黑霧,瞬間吞噬了她的視線。
客廳的黑暗驟然變得粘稠,如同沸騰的瀝青,緩緩朝她涌來,連冰箱指示燈的幽藍微光都被蠶食了大半。
她的手指在口袋里瘋狂摸索,手機冰涼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的冷汗,三次指紋識別都失敗了。
屏幕亮起的強光刺得她瞇起眼睛,視網(wǎng)膜上卻頑固殘留著安悅音那張半黑半白的臉,像幅被撕裂的肖像畫。
聊天記錄界面,定格在那條詭異的最后消息:
“回來前先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