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潭水,像無數(shù)根淬毒的針,一刻不停地刺進(jìn)厲塵的骨頭縫里。這寒意鉆心蝕骨,早已超越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連思維都似乎被凍得麻木、遲緩。唯有琵琶骨上那兩處貫穿的劇痛,如同兩團(tuán)永不熄滅的地獄之火,在麻木的冰原上頑固地燃燒著,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以一種比死更痛苦的方式。
粗糙冰冷的鐵鏈,穿過那兩處早已被磨爛、反復(fù)潰爛又結(jié)痂的可怖傷口,將他死死釘在寒潭中央凸起的冰冷巖石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心臟的搏動,都會牽動那兩根要命的鎖鏈,在血肉和骨頭之間狠狠摩擦,帶來一陣陣撕裂靈魂的劇痛。新鮮的血液混著膿水,順著冰冷的鐵鏈緩緩淌下,滴入身下深不見底的幽暗寒潭,發(fā)出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滴答”聲。
玄天宗,寒潭禁地。這里,是宗門專門用來懲罰罪大惡極之徒,或者……處理失敗品的地方。
厲塵的嘴唇干裂,泛著死灰。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透過眼前垂落、沾滿血污和冰碴的亂發(fā)縫隙,望向頭頂那片被陡峭巖壁切割得只剩下一線、灰蒙蒙的天空。記憶的碎片,帶著同樣刺骨的寒意,猛地刺入他近乎停滯的腦海。
“厲塵,根骨上佳,然經(jīng)脈天生脆弱,難承大道之重?!遍L老冰冷的聲音,宣判了他修道之路的死刑。
“廢物!宗門養(yǎng)你何用?”昔日同門鄙夷的目光和毫不掩飾的嘲諷,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
然后,是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幽暗的秘殿,搖曳著慘綠色的燭火,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古老氣息。他被牢牢束縛在冰冷的石臺上,眼睜睜看著那些平時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長老們,眼神狂熱地捧著一個布滿詭異符文的玉匣。匣子打開的瞬間,一股暴戾、蠻荒、仿佛能撕裂天地的恐怖氣息轟然爆發(fā),充斥了整個秘殿。他看到了——那是一滴暗金色的血液,粘稠得如同融化的金屬,在玉匣中緩緩蠕動,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此乃上古大妖之血,蘊(yùn)含無上偉力!若與人身相融……”
“此子經(jīng)脈盡斷,已是廢人,正好作為‘容器’!若能承受此血,便是宗門至強(qiáng)神兵;若不能……哼,也省得浪費(fèi)宗門資源!”
冰冷刺骨的針管,刺破了他的皮膚。那滴暗金色的妖血注入體內(nèi)的瞬間,厲塵感覺自己整個身體、整個靈魂都被投入了熔爐!每一根骨頭都在哀鳴,每一寸血肉都在被撕裂、焚燒、重組。無法形容的痛苦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視野陷入一片純粹的金色與黑暗交織的混沌。
他活下來了。但代價是,他被丟棄在這比地獄更寒冷的寒潭禁地,像一塊等待徹底腐爛的垃圾。他成了一個失敗的試驗(yàn)品,一個連死亡都顯得遲緩的廢物。
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寒潭死寂的水面。兩個身著玄天宗低階守衛(wèi)服飾的弟子,提著食盒,罵罵咧咧地沿著濕滑的潭邊小徑走了過來。靴子踩在冰冷的巖石上,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啪嗒”聲。
“媽的,這鬼地方,凍死人了!”其中一個矮胖守衛(wèi)搓著凍得通紅的手,朝厲塵的方向厭惡地啐了一口,“真晦氣,每天還得給這廢物送飯!”
“就是,浪費(fèi)糧食。”另一個高瘦守衛(wèi)接口,語氣里滿是輕蔑和毫不掩飾的惡意。他走到厲塵被鎖的巖石邊,目光掃過厲塵身上猙獰的傷口和污穢不堪的身體,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
矮胖守衛(wèi)打開食盒,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食物徹底腐敗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污濁氣味立刻彌漫開來。里面所謂的“食物”,不過是一團(tuán)黏糊糊、顏色發(fā)綠發(fā)黑的糊狀物,表面甚至還漂浮著幾顆可疑的白色霉點(diǎn)。
“喏,廢物,開飯了!”矮胖守衛(wèi)語氣惡劣,拿起盛著餿飯的破碗,手臂隨意地一揚(yáng)。
那團(tuán)散發(fā)著惡臭的糊狀物,沒有倒入?yún)枆m腳邊那個勉強(qiáng)算作容器的破瓦罐,而是劃出一道骯臟的弧線,不偏不倚,“啪”地一聲,狠狠地糊在了厲塵低垂的臉上!
粘膩、冰冷、散發(fā)著濃烈腐敗酸臭的餿飯糊住了他的口鼻。那股難以言喻的惡臭瞬間鉆入鼻腔,直沖腦髓。餿飯的汁水混合著污物,順著他的臉頰、下巴,流進(jìn)脖頸,滲入被鐵鏈磨爛的傷口里,帶來一陣陣火燒火燎的刺痛和更深沉的屈辱。
“哈哈哈!快看快看!”矮胖守衛(wèi)指著厲塵的狼狽相,放聲大笑起來,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表演。
“廢物就是廢物,只配吃豬食!”高瘦守衛(wèi)也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聲音在空曠的寒潭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殘忍。
屈辱!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厲塵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上!遠(yuǎn)比琵琶骨被穿透更痛!比寒潭的冰冷更刺骨!比那滴妖血焚燒身體時更令人瘋狂!
他曾經(jīng)也是懷著憧憬踏入仙門的少年!他曾經(jīng)也有過變強(qiáng)的渴望!他做錯了什么?天生經(jīng)脈脆弱是他的錯嗎?被當(dāng)成試驗(yàn)品是他的選擇嗎?像豬狗一樣被鎖在這里,承受著非人的折磨和無盡的羞辱,就是他的宿命?
不!
一股沉寂了太久、壓抑了太久、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暴怒,如同沉寂萬載的火山,在這一刻,被這極致羞辱的火星徹底點(diǎn)燃!
嗡——!
厲塵的身體深處,猛地爆發(fā)出一種沉悶至極的嗡鳴!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劇烈震顫!仿佛某種沉睡億萬年的洪荒巨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驟然睜開了冰冷的眼眸!
“嗯?”矮胖守衛(wèi)的笑聲戛然而止,他離厲塵最近,最先感覺到一絲不對勁。一股難以言喻的、讓他渾身汗毛倒豎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腳底板猛地竄上頭頂。這寒意并非來自寒潭的冰冷,而是一種……仿佛被食物鏈頂端最恐怖的掠食者盯上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被凍住的面具,只剩下因驚懼而微微擴(kuò)張的瞳孔,死死盯著厲塵那張被餿飯糊住的臉。
“怎…怎么了?”高瘦守衛(wèi)也察覺到了同伴的異樣和那股驟然降臨的、令人窒息的無形威壓,笑聲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短促而驚疑的怪響。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右手猛地按在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
厲塵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不是因?yàn)楹浠蛲纯?,而是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狂暴力量的奔涌!他臉上的餿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震得簌簌掉落。露出的皮膚下,一條條暗金色的、如同熔巖般灼熱的光路,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瘋狂地亮起、蔓延!它們不再是之前那種微弱的、時斷時續(xù)的閃爍,而是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沖破了某種無形的桎梏!
那光芒,蠻荒!霸道!帶著一種蔑視天地、屠戮萬靈的恐怖氣息!
“咔…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聲突兀地響起!聲音的源頭,正是那兩根穿透厲塵琵琶骨、連接著巨大巖石的粗壯精鋼鐵鏈!只見鐵鏈與巖石連接處,那堅硬無比的玄鐵環(huán)扣上,竟憑空出現(xiàn)了一道道細(xì)密的、如同蛛網(wǎng)般的裂痕!裂痕急速蔓延,發(fā)出刺耳的崩裂聲!
“見…見鬼了!”矮胖守衛(wèi)臉色煞白,指著那正在寸寸崩裂的鐵鏈,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雙腿如同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幾乎要癱軟在地。眼前這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那鐵鏈可是摻雜了玄鐵精金,足以鎖住淬體境巔峰的兇獸啊!怎么可能?!
高瘦守衛(wèi)更是亡魂皆冒,一股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抽出腰間長劍,劍尖直指厲塵,色厲內(nèi)荏地嘶吼:“妖…妖物!別…別動!你敢動一下……”
吼聲戛然而止!
因?yàn)閰枆m,動了!
他猛地抬起了頭!
覆蓋在臉上的污穢和亂發(fā)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震開、拂去,露出了那張因常年不見天日而異常蒼白、卻布滿了暗金色妖異紋路的臉龐!
一雙眼睛,驟然睜開!
那不是人類的眼睛!
璀璨!冰冷!漠然!如同兩顆在極淵深處沉睡了億萬年的金色星辰!
瞳孔深處,是兩道冰冷豎立的縫隙!如同太古兇獸捕獵時鎖定了獵物,不帶一絲一毫屬于人類的情緒,只有最原始、最純粹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兇戾與殺意!
兩道實(shí)質(zhì)般的金色目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閃電,瞬間刺破了寒潭彌漫的陰冷霧氣,精準(zhǔn)地釘在兩名守衛(wèi)的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寒潭死寂。連那萬年流淌的刺骨水流,都仿佛被這雙驟然睜開的金色豎瞳所震懾,在那一瞬間詭異地凝滯了流動。空氣中彌漫的冰冷水汽,似乎也停止了飄蕩,凝結(jié)成無數(shù)細(xì)微的冰晶,懸浮著,反射著那雙金瞳中迸射出的、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寒芒。
那目光掃過,矮胖守衛(wèi)和高瘦守衛(wèi)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丟在冰原之上,從頭頂?shù)侥_趾,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骨頭,都被那純粹而古老的兇戾徹底浸透、凍結(jié)!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巨爪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撞碎胸腔!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又在下一秒被那目光點(diǎn)燃,在血管里橫沖直撞,帶來一種瀕臨爆裂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呃……”矮胖守衛(wèi)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怪異的抽氣聲,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變得比厲塵還要蒼白,豆大的冷汗從額頭、鬢角瘋狂滲出,順著臉頰滾落,砸在冰冷的巖石上。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噗通”一聲,膝蓋重重砸在堅硬的巖石上,整個人癱軟下去,像一灘爛泥。褲襠處,一股溫?zé)岬?、帶著騷氣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洇開,迅速浸透了衣褲,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極致的恐懼,已徹底摧毀了他的意志和身體。
高瘦守衛(wèi)比他稍強(qiáng)一些,但也僅僅是強(qiáng)了那么一點(diǎn)。他手中的長劍依舊指著厲塵,但劍尖卻在瘋狂地顫抖,如同風(fēng)中的殘燭,發(fā)出細(xì)微而急促的嗡鳴。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嘴唇哆嗦得說不出一個字,牙齒“咯咯咯”地劇烈撞擊,像是隨時都會崩碎。那雙因極度恐懼而瞪大到極限的眼睛里,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倒映著那雙非人的金瞳,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駭和絕望。他想要后退,想要逃離這噩夢般的場景,但雙腳卻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結(jié)在原地,紋絲不動。
恐懼,純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像無形的枷鎖,將他們死死釘在原地。那目光中的意志,古老而蠻橫,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在宣告著:動,即死!
厲塵的意識,此刻正沉浮在一片沸騰的、金色的海洋深處。無數(shù)破碎而狂暴的意念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瘋狂地沖擊著他殘存的人類意識。他“看”到了:遮天蔽日的巨大陰影掠過蒼穹,利爪撕碎星辰;聽到了:震碎大地的咆哮,宣告著無上的威嚴(yán);感受到:焚山煮海的烈焰在血脈中奔流,撕裂萬物的力量在筋骨間凝聚……那是屬于血脈的記憶,是銘刻在生命最底層的本能!
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毀滅一切的暴虐沖動,如同海嘯般在他靈魂中瘋狂翻涌。撕裂眼前的一切!用他們的鮮血洗刷所有的屈辱!讓這冰冷的寒潭徹底沸騰!這個念頭如此強(qiáng)烈,如此誘人,帶著原始的快意,幾乎要將他殘存的理智徹底淹沒。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帶著濃郁血腥和餿臭味道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卻奇異地讓那沸騰的殺意稍稍冷卻了一絲。
禁錮他琵琶骨多年的粗壯鐵鏈,早已在那股驟然爆發(fā)的血脈偉力下寸寸斷裂,化為無數(shù)冰冷的碎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掉落在身下的巖石和幽暗的寒潭水中,濺起細(xì)小的水花。束縛身體的沉重枷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體內(nèi)那股洶涌澎湃、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恐怖力量。
他動了。
并非狂暴的撲殺,而是一個極其緩慢、帶著某種初生般僵硬的動作。他抬起了一只手臂——那只曾被鐵鏈磨得血肉模糊、此刻卻被暗金色妖異紋路覆蓋的手臂。五指張開,指骨似乎比以往更顯修長,指甲隱隱透出金屬般的冷硬光澤。他慢慢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審視,抹去臉上殘留的污穢餿飯。粘膩冰冷的觸感,混合著傷口被刺激的痛楚,清晰地傳遞到他那被血脈力量重塑、變得異常敏銳的神經(jīng)。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癱在地上的矮胖守衛(wèi)發(fā)出一聲瀕死般的嗚咽,褲襠處的濕跡迅速擴(kuò)大。高瘦守衛(wèi)握劍的手猛地一抖,長劍差點(diǎn)脫手掉落,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qiáng)維持住最后一絲站立的姿態(tài)。
厲塵的目光,緩緩掃過自己這只布滿妖異紋路、蘊(yùn)含著非人力量的手臂,最終,落在了那兩個幾乎被恐懼吞噬的守衛(wèi)身上。
死寂的寒潭中,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聲音極其沙啞、干澀,如同兩塊銹蝕的金屬在粗糙的巖石上用力摩擦,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這顯然是太久太久未曾開口的結(jié)果。然而,在這嘶啞的底層,卻仿佛壓抑著滾滾巖漿,一種冰冷到極致、又蘊(yùn)含著焚天之怒的奇異音質(zhì),穿透了空氣,清晰地敲打在兩個守衛(wèi)的靈魂深處,讓他們的心臟再次狠狠抽搐。
“現(xiàn)在……”
厲塵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種刻骨的嘲諷,一種從無盡深淵中爬回人間的、對命運(yùn)本身的冰冷質(zhì)問。
“……誰才是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