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血狼原的寒風(fēng)，帶著死尸的腐臭和鐵銹味，如同刀子般刮過一名叫老秦布滿溝壑的臉。
他拖著一條被流矢擦傷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尸山血海里跋涉，每走一步，小腿都傳來鉆心的刺痛。
四十多歲的年紀(jì)，在這亂世已是暮年，臉上新添的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更添了幾分猙獰和麻木。
他像一頭在垃圾堆里翻食的鬣狗，眼神空洞，機(jī)械地翻動著那些曾經(jīng)生龍活虎、如今冰冷僵硬的軀體。
手指在冰冷的鎧甲縫隙、染血的衣襟里摸索，尋找著任何可能值幾個銅板的遺物，或者……
哪怕一小塊發(fā)硬的干糧。
饑餓像一條毒蛇，噬咬著他的胃。
對死亡的恐懼早已被更大的恐懼——活活餓死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所替代。
他只想找到點東西，然后逃離這人間地獄，逃得越遠(yuǎn)越好。
突然，一聲微弱卻極其怪異的嗚咽，穿透了風(fēng)聲和禿鷲的聒噪，鉆進(jìn)老秦的耳朵。
“呃…啊……”
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掙扎，完全不似人聲，更不像野獸。老秦猛地停住，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四周。
聲音似乎來自戰(zhàn)場邊緣，那片靠近凍土矮坡的地方。
好奇心壓過了麻木。
他忍著腿疼，深一腳淺一腳地循聲摸去。
撥開一叢被血浸透的枯草，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一個襁褓！
被隨意丟棄在冰冷的凍土上。
而襁褓里那個小小的嬰兒……竟然睜著眼睛！
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那雙眼睛！在昏暗的暮色里，亮得驚人！
那不是嬰兒純凈懵懂的眼神，那瞳孔深處仿佛有混亂的星云在旋轉(zhuǎn)、燃燒，充滿了不屬于這個幼小軀體的狂暴、痛苦和一種……原始到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嬰兒青紫的小嘴微張，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
“鬼…鬼娃？！”
老秦嚇得魂飛魄散，踉蹌著倒退一步，被一具尸體絆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里。恐懼和根深蒂固的迷信瞬間攫住了他。
死而復(fù)生？妖異之瞳？
這絕對是戰(zhàn)場上怨氣凝聚的邪祟！
他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不祥之物，離得越遠(yuǎn)越好！
然而，當(dāng)他掙扎著爬起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被那雙眼睛攫住。
明亮，是的，妖異得讓人恐懼。
但那雙燃燒的瞳孔深處，除了混亂的痛苦，還有一種最純粹的、對生的渴望！
像一頭落入陷阱、瀕死掙扎的小狼崽。
襁褓冰冷，嬰兒的身體僵硬得幾乎沒有活氣，唯有那雙眼睛，倔強(qiáng)地燃燒著，與周遭無邊無際的死寂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這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老秦被戰(zhàn)爭磨礪得如同鐵石的心腸深處，某個早已塵封、早已死去的角落。
他想起了那個同樣在寒冬里，在瘟疫的折磨下，體溫一點點流失，最終在他懷里變得冰冷僵硬的小小身體——他唯一的兒子。
麻木的冰殼裂開了一道縫隙，一股混雜著酸楚、憐憫和巨大孤獨的洪流洶涌而出。
老秦的動作停住了。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在恐懼和一種陌生的柔軟間劇烈掙扎。
他慢慢挪回幾步，蹲在襁褓旁，距離那詭異的嬰兒只有一臂之遙。
“這娃…死透了…又活了？”
他聲音干澀嘶啞，像是在問那嬰兒，又像是在問蒼天。
“是邪祟…纏身？還是…老天爺可憐我老秦…絕了后，給送來的？”
粗糙、沾滿泥污和血痂的手指顫抖著，懸在嬰兒冰冷的小臉旁，想碰，又不敢碰。
那雙燃燒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瞳孔里的混亂星云似乎微微平息了些，只剩下純粹的、野性的求生欲，沒有惡意。
時間仿佛凝固。
寒風(fēng)卷起血腥，禿鷲在不遠(yuǎn)處發(fā)出不耐煩的叫聲。
老秦看著那雙眼睛，看著那微微翕動的青紫嘴唇，看著那小小的身體在寒冷中本能地想要蜷縮。
“罷了！是鬼是妖，老子認(rèn)了！”
老秦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一絲豁出去的決絕。
他不再猶豫，一把扯下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內(nèi)襯——那幾乎是身上唯一干凈的布料了。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他將那冰冷僵硬的嬰兒從冰冷的襁褓里抱出來，用柔軟的布一層層仔細(xì)裹好，只露出那張異常蒼白的小臉和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嬰兒的身體像冰塊一樣寒冷，觸手生寒。
老秦毫不猶豫地解開自己破爛的、帶著汗臭和血腥味的外袍，將裹好的嬰兒緊緊貼在自己滾燙、布滿傷疤的胸膛上。
他用寬厚粗糙的手掌緊緊護(hù)住嬰兒的后背和腦袋，試圖將自己所剩無幾的體溫傳遞過去。
“娃兒…別怕…爹…爹在…”
他笨拙地低語著，聲音沙啞得不成調(diào)子，抱著這小小的、冰冷的“妖物”，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了那片死亡的血原，融入了無邊無際的風(fēng)雪之中。
逃亡的路，漫長而艱辛。
風(fēng)雪像是要吞沒這渺小的兩人。
老秦抱著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嬰兒，躲進(jìn)了一座早已荒廢、四處漏風(fēng)的山神廟。
殘破的神像在陰影里沉默，蛛網(wǎng)掛滿了角落。寒風(fēng)從破窗和門縫里灌進(jìn)來，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他蜷縮在勉強(qiáng)能避風(fēng)的角落，用身體為懷里的嬰兒遮擋寒風(fēng)。
嬰兒似乎緩過來一些，不再冰冷刺骨，小小的身體有了微弱的暖意。
他吮吸著自己的手指，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破廟里，依舊清晰地映著跳動的篝火，也映著老秦那張飽經(jīng)滄桑、寫滿疲憊的臉。
火光跳躍，映照著嬰兒沉靜的眼眸。
老秦低頭看著懷里的孩子，看著他眼中那不屬于嬰孩的深邃。
亂世的景象——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烽火連天，袍澤慘死，自己如同喪家之犬般流亡——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一絲微弱的、幾乎被絕望淹沒的期盼，在他心頭翻涌。
“這世道…太亂了…”
老秦的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懷里的嬰兒訴說。
“爛透了…得有人…把它正過來?！?/p>
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嬰兒柔軟的胎發(fā)，動作帶著一種生疏的溫柔。
“娃兒…”
老秦凝視著嬰兒的眼睛，那明亮的瞳孔深處，仿佛有某種力量在回應(yīng)他的注視。
“爹沒啥本事，就是個逃兵…護(hù)不住你娘，也護(hù)不住你那個…沒福氣的哥哥…爹只盼著，你能…好好的活下來…”
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也似乎在尋找一個足夠沉重的名字。
“這世道，得撥亂，得反正！”
老秦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你就叫‘政’！撥亂反正，匡扶政道！秦政！記住了，你叫秦政！”
話音落下的瞬間，懷中的嬰兒吮吸手指的動作停住了。
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極其安靜地看著老秦布滿風(fēng)霜的臉。
然后，一只小小的、軟乎乎的手，從布包里伸了出來，無意識地、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堅定，抓住了老秦那根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指。
那微弱的觸碰，帶著嬰兒的體溫，像一道細(xì)微卻灼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老秦的心臟。
他渾身一震，看著那只抓住自己手指的小手，又看看嬰兒那雙沉靜得不像話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暖流，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他緊緊回握住那只小手，仿佛握住了一個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火種，一個沉甸甸的、名為“希望”的承諾。
“秦政…政兒…”老秦喃喃著，將懷里的孩子摟得更緊了些，布滿血絲的眼中，第一次在逃亡的路上，有了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