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的日子,是浸在苦水里的。
老秦拖著傷腿,抱著秦政,像兩片飄零的葉子,在亂世的夾縫中艱難求生。
他當(dāng)過最下賤的腳夫,扛著遠(yuǎn)超負(fù)重的貨物,只為換得半塊發(fā)霉的餅;他挖過苦澀難咽的野菜根。
甚至冒險(xiǎn)去偷過地主家田埂上未熟的豆莢,被發(fā)現(xiàn)后險(xiǎn)些被打死;他露宿過荒墳野地,躲避過亂兵和流寇。
每一次死里逃生,他都將懷里的小秦政護(hù)得緊緊的。
秦政的成長,快得異乎尋常。
他很少哭鬧,那雙明亮的眼睛總是警惕而沉靜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老秦教他辨認(rèn)哪些野菜能吃,哪些有毒;教他聽風(fēng)辨位,躲避馬蹄聲和喊殺聲。
教他如何在野獸出沒的地方隱藏氣息。這些關(guān)乎生存的技能,秦政學(xué)得極快,幾乎是一點(diǎn)就通,讓老秦這個(gè)老兵都暗自心驚。
只是,這孩子身上總有些地方讓老秦心里發(fā)毛。
比如,有時(shí)在深夜,老秦被凍醒或痛醒,會(huì)看到秦政并沒有睡。
他就那么安靜地躺在老秦懷里,睜著那雙在黑暗中依舊清晰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漆黑的、沒有星月的夜空。
那眼神深邃得可怕,仿佛穿透了破廟的屋頂,穿透了厚重的云層,在凝視著某個(gè)遙遠(yuǎn)而未知的存在。
那不是一個(gè)嬰兒該有的眼神,里面充滿了探究、思索,甚至…一種無聲的交流感?
每當(dāng)這時(shí),一股寒意就會(huì)順著老秦的脊梁骨爬上來。
但他看著孩子安靜的小臉,看著他偶爾在睡夢(mèng)中無意識(shí)抓住自己衣襟的小手,那點(diǎn)寒意又被更深沉的心疼壓了下去。
“可憐的孩子…是嚇壞了?還是…真有什么東西在看著你?”
老秦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用更厚的破布裹緊秦政,將他冰冷的小腳捂在自己懷里,然后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守護(hù)著這個(gè)撿來的、眼神異常明亮、身上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的兒子,直到天亮。
風(fēng)雪依舊,前路茫茫,但至少,他們相依為命。
日子在顛沛流離中滑過,秦政三歲了。
小小的身軀卻已展現(xiàn)出遠(yuǎn)超同齡孩子的敏捷和力量,眼神中的那份深邃與沉靜也愈發(fā)明顯。
他像一頭在林間悄然成長的幼豹,對(duì)周遭的一切充滿了旺盛的探索欲。
這天,在一條荒僻的山澗旁,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吸引了秦政的注意。
他小小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緊追不舍。
兔子驚慌失措,猛地躥下一個(gè)小陡坡。秦政追得興起,腳下被濕滑的苔蘚一絆,整個(gè)人失去平衡,驚呼一聲,順著陡坡滾了下去!
“政兒!”
正在不遠(yuǎn)處挖野菜根的老秦聞聲抬頭,嚇得魂飛魄散。
秦政重重地摔在坡底的石灘上,額頭撞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他半邊小臉和身下的碎石。
劇痛如同電流般席卷全身,溫?zé)岬难:艘暰€。
他蜷縮在地上,小小的身體因?yàn)樘弁春屯蝗缙鋪淼目謶侄鴦×翌澏?,想哭,喉嚨卻被堵住,只能發(fā)出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
“別怕!政兒別怕!爹來了!”
老秦連滾帶爬地沖下陡坡,聲音都變了調(diào)。
他手忙腳亂地撕下衣襟想按住傷口,可血還是不斷滲出。
看著兒子慘白的小臉和額上猙獰的傷口,老秦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草藥…得找止血的草藥!”
老秦強(qiáng)迫自己冷靜,可雙手抖得厲害。他環(huán)顧四周,瘋了一樣在草叢石縫里翻找著記憶中能止血的草葉,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撐住…政兒…撐住爹…爹馬上就好…”
劇痛、眩暈、還有對(duì)父親焦急模樣的恐懼,讓小小的秦政感覺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崩塌。
冰冷的血滑過臉頰,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
在極度的痛苦和無助中,他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仰起頭,望向那片被陡坡切割得只剩下窄窄一條的、灰蒙蒙的天空。
爹…救救我…
就在他意識(shí)即將被疼痛淹沒的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不是聲音,不是光芒。
它像一道無形的、溫暖的泉水,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氣和劇烈的疼痛,從天穹深處輕柔地流淌下來,瞬間包裹了他小小的身體,浸潤了他因恐懼而緊縮的靈魂。
溫暖!
純粹的、仿佛能融化骨髓寒冰的暖流!
這暖流溫柔地拂過他劇痛的額頭,如同有一只看不見的、無比寬厚的大手,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輕輕按在了那猙獰的傷口上。
劇烈的疼痛感,如同退潮般,神奇地、迅速地消減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安寧和酥麻感。
同時(shí),一股清晰無比的意念,如同水滴落入心湖,直接在他幼小的心靈深處漾開:
別怕。
堅(jiān)持住。
沒有具體的語言,卻比任何話語都更清晰,更直接地傳遞了撫慰與力量。
秦政的嗚咽聲戛然而止。
他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恐懼,小小的身體停止了顫抖。
他睜大了那雙依舊明亮、此刻卻充滿了震驚與茫然的眼眸,怔怔地望著那片窄窄的天空。
血污還糊在臉上,但眼神卻如同被洗滌過一般,清澈而震撼。
爹在找草藥…可這…這是什么?誰在說話?誰在幫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強(qiáng)烈地感知到了那個(gè)存在!
那個(gè)一直存在于模糊感覺中,在他望著夜空時(shí)似乎也在回望著他的……冥冥之中的“注視”!
“找到了!找到了!”
老秦的聲音帶著狂喜,抓著一把揉爛的草藥沖了回來。
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剛才還痛得發(fā)抖、滿臉是血的兒子,此刻竟然安靜地蜷縮著,小手捂著額頭,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失神地望著天空。
血似乎流得沒那么急了?
“政兒?你…你沒事吧?”
老秦趕緊把草藥嚼爛,小心翼翼地敷在傷口上,用布條包扎好。
他擔(dān)憂地摸摸秦政的額頭,又看看天空。
“看什么呢?”
秦政緩緩低下頭,小手輕輕碰了碰包扎好的地方,又抬眼看向老秦,小臉上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困惑和篤定,清晰地說。
“爹,天上…有東西。它…幫我…不疼了。它說…別怕?!?/p>
老秦的手頓住了,看著兒子那雙認(rèn)真得不像話的眼睛,再看看空無一物的灰暗天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夾雜著荒謬感再次爬上心頭。
又是“天上”?這孩子……